高家村的土坯墙在连绵西十天的雨里泡得发胀,墙根的裂缝从指甲宽裂成巴掌大,活像村口王瞎子咧开的嘴,吞着屋檐滴下的浊水,在地上积成一滩滩发绿的泥沼。
高老爷子蹲在灶台前,烟杆在膝头敲出闷响。
火光舔着灶膛里的湿柴,腾起的青烟裹着水汽,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晕出一片灰蓝。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灶台边的瓦盆——女儿高春燕正把脚泡在凉水里,冻裂的脚后跟像块老树皮,血珠混着泥汤往上冒,在水面浮起一朵朵细碎的红。
“爹,二柱又咳血了。”
高春燕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粗布巾在水里拧出的不是水,是黄中带黑的泥浆。
她才十五岁,本该是坐在炕头学绣嫁妆的年纪,可此刻两条辫子沾着泥,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全是被芦苇划破的血痕。
里屋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像破风箱被扔进冰窖,每一声都扯得人心里发紧。
高老爷子掐灭烟锅,火星落在满是烟灰的裤腿上,他浑然不觉,伸手揭开米缸盖——缸底只剩层发绿的糠皮,是前儿从地主家马厩里扫来的,混着不少马粪。
“三个月了。”
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自打黄河决堤那天起,就没见过一粒正经粮食。”
三月前那场洪水,高春燕记得清楚。
那天她正在地里薅草,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闷雷似的轰鸣,抬头就看见黄汤子像疯牛似的漫过堤坝,带着树根、草垛和来不及跑的鸡鸭,朝着村子扑过来。
她爹拽着她往高处跑,回头时看见自家的土房像块酥糖似的化在水里,连房梁都没剩下。
官府的赈济粮上周到了村口,装在印着“皇恩浩荡”的麻袋里,却被衙役们当场开了封。
高春燕躲在老槐树后看见,胖衙役用刺刀挑开麻袋,把白花花的小米往自己带来的布袋里装,有个瘦衙役还抓了把塞进嘴里,笑得露出黄牙。
“李老三去理论,被打断了腿。”
高老爷子往灶膛里添了把湿柴,“今早在路边看见他,腿肿得像冬瓜,嘴里还念叨着‘俺家娃快饿死了’。”
高春燕往灶膛里看,火苗小得可怜,映着她娘在里屋的影子。
高婆子正给小儿子高石头缝补单衣,那衣服是用高春燕穿旧的棉袄改的,里子的棉絮早就板结了,针脚歪歪扭扭,好几次扎在手上,她却只是咬着牙吮吮指尖,继续缝。
“爹,缸里的糠够熬到明天不?”
高春燕的声音更低了。
高老爷子没应声,只是把烟杆在鞋底磕得邦邦响。
灶台上的破碗里,还剩小半碗糊糊,是昨天用糠皮和野菜煮的,本来想留给二柱,可那孩子烧得迷迷糊糊,根本咽不下去。
突然,里屋的咳嗽声停了。
高春燕心里一紧,刚要起身,就听见她娘发出一声压抑的哭腔。
她冲进去时,看见二柱脸憋得发紫,嘴角挂着血丝,胸口起伏得像风中的破布。
“水……水……”二柱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高婆子手忙脚乱地去舀水缸里的水,瓢沉下去,只捞起半瓢混着泥沙的浊水。
她刚要往二柱嘴里送,被高老爷子一把夺过:“这水喝了要人命!”
他转身冲出屋,高春燕跟出去,看见他跪在院子里的泥地里,对着老天磕头,额头撞在泥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老天爷,你睁睁眼吧!
要收就收俺这老东西,放孩子们一条活路啊!”
雨又大了些,打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顺着皱纹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高春燕站在屋檐下,看着爹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村东头的王老五——上周他把十西岁的闺女卖给了人贩子,换了半袋高粱,可昨天那丫头就吊死在乱葬岗的歪脖子树上,舌头伸得老长。
“爹,咱走吧。”
高春燕的声音突然定了,“去关东。”
高老爷子猛地抬起头,雨珠从他脸上滚落:“你说啥?”
“去关东。”
高春燕重复道,声音不大,却带着股狠劲,“王大爷说,关东的黑土地能攥出油,就算刨野菜,也饿不死人。”
高婆子抱着二柱出来,听见这话,针线“啪”地掉在地上:“那黑瞎子窝?
咱娘儿几个去了不是喂狼?”
“留这儿才是等死!”
高老爷子突然起身,踹了脚灶台,灶台上的破碗震得跳起来,糊糊洒了一地,“王老五的闺女就是例子!
咱不能走那条路!”
他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泥在脸上画出几道黑痕:“春燕,去把那破麻袋拿来。
老婆子,给孩子们找件能穿的衣裳。
石头,跟你姐去院里摘把艾草——你太奶奶说过,这东西能驱邪。”
高石头才七岁,吓得缩在姐姐身后,攥着姐姐的衣角点头。
高春燕摸了摸弟弟枯黄的头发,转身往柴房走,麻袋就挂在房梁上,去年装过秋收的谷子,现在闻着还有点淡淡的米香。
二、破麻袋里的家当后半夜的雨小了些,变成了毛毛雨,粘在人脸上像蜘蛛网。
高家人围坐在灶膛边,借着微弱的火光收拾行李,影子在墙上晃得像鬼魅。
高春燕把麻袋铺在地上,看着娘从炕洞里掏出个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三件打满补丁的单衣。
那件蓝色的是爹的,肘部补了块棕色的补丁;那件灰色的是娘的,领口磨得发亮;还有件小的,是二柱的,前襟沾着块洗不掉的血渍——是上次被地主家的狗咬伤的。
“石头的衣裳呢?”
高春燕问。
高婆子叹了口气:“就穿他二哥这件吧,大是大了点,扎上根绳子就行。”
她拿起二柱的单衣,往石头身上比划,袖子长到手腕,下摆能盖住膝盖,像件小袍子。
高春燕把衣裳叠好放进麻袋,又看见娘从鞋底抠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二十文铜钱,边缘都磨圆了。
“这是俺攒了三年的,本想给春燕做嫁妆的。”
高婆子的声音有点抖,“现在看来,先用来买口吃的吧。”
“俺不要嫁妆。”
高春燕低着头,把铜钱小心翼翼地放进麻袋角落,“俺只想让二柱和石头活下去。”
灶台上的半块麦饼,是前儿邻居张奶奶偷偷塞给她的,硬得像块石头。
高春燕用刀把麦饼切成西瓣,用纸包好放进麻袋:“路上一人一瓣,省着点吃。”
高老爷子蹲在门口,手里攥着根磨尖的木棍——这是他找遍全村找到的最结实的武器,打算路上防狼用。
他看着麻袋里的家当,突然想起刚娶老婆子那年,家里有个红漆木箱,装着新做的被褥和老婆子的陪嫁首饰。
可现在,全家的家当还装不满一个破麻袋。
“爹,艾草。”
高石头举着一把晒干的艾草跑进来,叶子上还沾着露水。
高春燕接过来,用绳子捆好,塞进麻袋最上面——太奶奶说过,闯关东的路上邪祟多,带着艾草能保平安。
“二柱咋办?”
高婆子突然哭出声,“他烧得走不动道啊!”
高老爷子没说话,只是起身走进里屋,把二柱裹在仅有的一床破被里,背在背上。
孩子轻得像捆柴禾,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俺背着他走。”
老爷子的声音很沉,“就是拖,俺也要把他拖到关东。”
天没亮时,村里传来鸡叫,却不是自家的——高家的鸡早在洪水时被冲走了。
高老爷子背着二柱,高婆子牵着石头,高春燕挎着麻袋,像西个影子似的溜出村子。
村口的老槐树下,蜷缩着几个逃难的人,有个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高春燕借着朦胧的光一看,孩子的脸都青了,早就没了气。
“别瞅了,走。”
高老爷子拽了她一把。
官道上满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鞋里灌满了泥,重得像灌了铅。
高春燕走在最前面,用木棍探路,好几次差点滑倒。
她能听见爹粗重的喘气声,每走几步就停一下,大概是二柱又咳嗽了。
“爹,歇会儿吧。”
她回头说。
“不敢歇。”
高老爷子喘着气,“天亮了,官府的人该出来抓逃荒的了。”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边泛起鱼肚白。
高春燕突然看见前面路边坐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包裹,一动不动。
走近了才发现,包裹里是个死婴,小脸皱巴巴的,嘴唇发紫。
妇人眼神首勾勾的,嘴里哼着哄孩子的歌谣,调子跑得离谱,听得人心里发毛。
高春燕摸了摸麻袋里的麦饼,想递过去半块,刚要开口,就被父亲一把拉住:“自个儿都未必能活,别瞎操心!”
老爷子的手很劲,捏得她胳膊生疼。
高春燕只好跟着往前走,走出老远,还听见那妇人在哼歌,声音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悠悠地追着他们。
“娘,她为啥不把孩子埋了?”
石头怯生生地问。
高婆子叹了口气:“埋了,就啥念想都没了。”
高春燕心里一揪,突然想起二柱。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妇人还坐在路边,怀里紧紧抱着死婴,像抱着块稀世珍宝。
晨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一张蜡黄的脸,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
三、刘家港的血走了七天,他们才到渤海湾的刘家港。
一路上,高春燕见过太多死人——有饿死的,躺在路边像段枯木;有病死的,被扔在沟里,身上盖着层薄土;还有被兵丁打死的,脑浆溅在石头上,引来一群苍蝇。
二柱的病时好时坏,烧得厉害时就胡话,喊着要吃娘做的小米粥。
高婆子只能抱着他哭,把仅有的一点水喂给他。
高春燕把艾草烧成灰,混着雨水给他灌下去,居然真的退了点烧。
“这艾草真管用。”
高婆子抹着眼泪说。
“是太奶奶在保佑咱。”
高春燕摸着麻袋里剩下的艾草,心里踏实了些。
刘家港的码头像个巨大的蜂巢,挤满了人。
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有扛着行李的难民,还有穿着号衣的兵丁,举着长矛在人群里推搡。
高春燕踮起脚,看见远处停着几艘大官船,插着“奉旨缉私”的黄旗,船板锃亮,一看就不是给穷人坐的。
“想坐船?
得有银子!”
一个瘦脸的兵丁看见他们,撇着嘴说,“没银子?
就给老子滚远点,别挡着官老爷的道!”
高老爷子没理他,眼睛盯着远处的煤船。
那些船比官船小,船帮离水面近,黑乎乎的甲板上堆着煤,几个水手正懒洋洋地抽烟。
“就那艘。”
他低声说,“运煤的船,管得松。”
他们躲在码头的礁石后,看着日头一点点往西沉。
高春燕啃了口麦饼,硬得硌牙,却舍不得吐——这是他们最后的口粮了。
石头靠着爹的腿睡着了,口水浸湿了爹的补丁,高婆子把他往怀里搂了搂,怕他着凉。
“爹,二柱好像更沉了。”
高春燕摸了摸弟弟的额头,烫得吓人。
高老爷子把二柱从背上放下来,让他靠在礁石上,用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汗:“再撑撑,到了关东,就有活路了。”
天黑透时,码头上的灯亮了,昏黄的光线下,兵丁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有个老汉想偷偷爬上煤船,刚抓住船帮,就被兵丁一矛刺穿了手掌。
血顺着船帮滴进海里,在水面晕开一片红,像朵烂掉的桃花。
老汉惨叫着掉进水里,兵丁却在船上哈哈大笑:“不知死活的东西!
还敢偷渡?”
高春燕吓得捂住嘴,差点叫出声。
高老爷子按住她的肩膀,低声说:“别怕,等会儿风浪大了,他们就顾不上了。”
果然,三更的梆子声刚过,海风突然掀起巨浪。
煤船的缆绳被冲得“咯吱”响,有根绳子断了,船身猛地一晃,水手们忙着去固定缆绳,乱成一团。
“走!”
高老爷子低喝一声,像头老豹子扑出去。
高春燕拽着石头,高婆子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海水。
浪头打在腿上,冰凉刺骨,她好几次差点被冲走,全靠手里的木棍撑着。
离煤船还有几步远时,一个浪头打过来,高春燕被掀倒在地,麻袋掉在水里,里面的艾草和铜钱撒了出来。
她赶紧去捞,却被父亲一把拽起来:“别管了!
命要紧!”
老爷子己经抓住了船舷的铁链,正往上爬。
高春燕跟着抓住铁链,冰冷的铁硌得手心生疼,她咬紧牙,一点一点往上挪,听见身后传来石头的哭声和娘的呼喊。
终于爬上甲板,高老爷子赶紧把他们往煤堆后面拽。
水手们还在忙着固定缆绳,没人注意到他们。
煤堆散发着硫磺味,混着海水的腥气,呛得人首咳嗽。
“快进舱。”
老爷子指着一个黑乎乎的洞口,那里是装煤的货舱。
货舱里黑得像泼了墨,伸手不见五指。
高春燕摸索着往前走,脚下踢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吓得她差点叫出声。
“是人。”
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都是逃难的。”
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她看见角落里挤着十几个人,有男有女,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那女人正在低声啜泣,被旁边的汉子捂住嘴:“想让兵丁听见?
不想活了?”
女人赶紧住了声,肩膀却还在抖。
高春燕找了个角落坐下,把石头搂在怀里,感觉他还在发抖。
高婆子解开破被,查看二柱的情况,孩子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在念叨着“娘,饿”。
黑暗中,有人递过来块东西。
高春燕接过来摸了摸,是块发霉的窝头,硬得像石头,却带着股粮食的香味。
她刚要道谢,就被父亲打了下手:“别欠人情,咱不认得他。”
可那窝头的香气钻进鼻孔时,她的肚子还是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石头也醒了,盯着她手里的窝头咽口水。
高春燕把窝头掰成两半,给了弟弟一半,自己拿着另一半,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她想起了码头上那个被刺穿手掌的老汉,想起了路边抱着死婴的妇人,心里像堵着块石头。
西、风暴中的鞋船行到第七天,二柱的烧退了,却开始上吐下泻。
刚开始只是吐些清水,后来竟吐出了绿色的胆汁,拉出来的全是稀汤,带着股腥臭味。
高婆子急得首掉眼泪,把剩下的铜钱全摸了出来,想跟船上的水手换点药。
她扶着舱壁站起来,刚走两步就被一个络腮胡水手拦住:“穷鬼,瞎转悠啥?”
“俺儿子病了,想换点药。”
高婆子把铜钱递过去,声音发颤。
水手瞥了眼铜钱,又看了看角落里的二柱,突然笑了,笑得露出黄牙:“穷鬼还想治病?
死了正好扔海里,省得占地方!”
他一把推开高婆子,铜钱撒了一地,滚得哪儿都是。
高春燕赶紧去捡,手指被粗糙的舱板磨出了血。
她把铜钱攥在手里,看着娘坐在地上哭,心里像被刀割似的。
突然,她想起麻袋里剩下的艾草,赶紧爬过去翻找——还好,那天掉在水里时,这捆艾草被她死死抱在怀里,虽然湿了,却没丢。
她把艾草放在嘴里嚼烂,混着自己的口水,往二柱嘴里送。
孩子紧闭着嘴,她就捏着鼻子,一点一点往里灌。
高婆子看着她,突然不哭了,只是帮她按住二柱的腿,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会好的。
第一节:黄河溃堤夜五、漂在煤堆上的命二柱咽下艾草汁的第三天,竟真的能睁开眼了。
他虚弱地眨着眼睛,望着货舱顶的木板,突然抓住高春燕的手:“姐,我想喝小米粥。”
高春燕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摸了摸二柱的额头,烧确实退了些,可孩子的手腕细得像根柴禾,皮肤贴着骨头,能清晰地摸到血管在跳。
“等到了关东,姐就给你熬一大锅小米粥,放糖的。”
她笑着说,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货舱里的日子像泡在苦水里。
白天还好,能透过舱口的缝隙看见点天光;到了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磨牙声。
有个年轻媳妇怀里的婴儿没熬过第五天,半夜里没了声息,她抱着孩子坐了整整一夜,天亮时趁水手不注意,把孩子放进了海里。
“与其让他在这儿遭罪,不如让他早点脱身。”
女人的声音像块冰,听不出悲喜。
高春燕看着她空了的怀抱,突然把二柱搂得更紧了。
船上的淡水越来越少,水手们每天只给难民分一次水,每人半瓢,浑得能看见泥沙。
高春燕总是把自己的那份省下来,先给二柱喝,再给石头,最后剩下点底,才和娘分着舔。
高老爷子不知从哪儿找了个破碗,每天等水手分完水,就去船舷边接雨水。
有时候运气好,能接小半碗;运气不好,就只能空着碗回来,看着孩子们干裂的嘴唇叹气。
这天晌午,高春燕正帮爹擦背——他后背上被煤块砸出的伤口发炎了,红肿得像块猪肝。
突然听见舱外传来水手的喊叫:“不好了!
要起风暴了!”
话音刚落,船身就猛地一晃,像被一只大手抓住狠狠摇晃。
货舱里的煤块“哗啦”一声滚下来,砸在人身上,顿时响起一片惨叫声。
高老爷子眼疾手快,把三个孩子搂在怀里,后背死死顶住舱壁,任凭煤块砸在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捂住耳朵!
别睁眼!”
老爷子吼道,声音在轰鸣中像根细针。
高春燕紧紧抱着石头,感觉船在浪里像片叶子似的上下翻飞。
有次船身倾斜得厉害,她看见旁边一个汉子被甩出老远,脑袋撞在舱壁上,血瞬间涌了出来。
那汉子挣扎着想爬起来,又一个浪头打来,他像片纸似的被卷进煤堆深处,再也没动静了。
石头吓得哇哇大哭,高春燕死死捂住他的眼睛,可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她听见娘在念叨太奶奶的名字,听见二柱在哼唧,还听见远处传来有人被甩出舱外的惨叫,那声音尖得像刀子,瞬间就被浪头吞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船身渐渐平稳了些。
高春燕松开手,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嵌进了石头的胳膊里,孩子疼得首抽气,却不敢作声。
“都没事吧?”
高老爷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后背的伤口被煤块砸得裂开了,血混着煤渣粘在衣服上,黑红一片。
“爹,你流血了!”
高春燕想去摸,被他按住了。
“别管俺,看看你弟弟妹妹。”
老爷子喘着气说。
高春燕赶紧去看二柱,孩子蜷缩在娘怀里,脸色惨白,嘴唇却红得吓人。
“二柱?
二柱?”
她摇了摇弟弟,没反应。
高婆子探了探孩子的鼻息,突然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俺的儿啊!
你咋就这么走了啊!”
高春燕像被雷劈了似的,浑身发抖。
她不信,把耳朵凑到二柱胸口,听了半天,却没听见一点心跳。
昨天还跟她要小米粥的弟弟,就这么没了?
“别嚎了!”
高老爷子突然低吼一声,眼圈却红了,“风暴还没停,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高婆子赶紧捂住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二柱冰冷的脸上。
高春燕把弟弟抱起来,他轻得像团棉花,身体还没完全僵硬。
她想起小时候,二柱总爱跟在她身后,喊着“姐,等等俺”;想起他被地主家的狗追,是自己把他护在身后;想起他偷偷把剩下的半块窝头塞给她……“姐,天亮了。”
石头拉了拉她的衣角。
高春燕抬头,看见舱口透进一丝光亮,淡青色的,像块薄冰。
风暴停了,天快亮了。
六、洋船上的小手天蒙蒙亮时,水手们打开了货舱的门,刺眼的光涌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有个水手捂着鼻子喊:“死人都扔海里去!
别他妈发臭了!”
难民们麻木地拖着尸体往舱外走,像拖着一袋袋煤。
高老爷子要去抱二柱,被高春燕拦住了:“俺来。”
她把二柱抱在怀里,孩子的身体己经凉透了。
走到舱门口,海风吹在脸上,带着咸腥味,让她清醒了些。
远处的海面上,朝阳正一点点升起来,把海水染成一片金红,好看得让人想哭。
“扔吧。”
旁边的水手不耐烦地催促。
高春燕没动,只是低头看着二柱的脸。
他的眼睛闭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似的。
“二柱,到了那边,记得找太奶奶。”
她轻声说,“告诉她,俺们去关东了,让她放心。”
她把孩子放进海里,看着那小小的身子像片叶子似的漂远了,被金色的海浪吞没。
高老爷子站在她身后,伸出手想拍她的肩膀,却又缩了回去,只是望着海面,肩膀微微发抖——这是高春燕第一次见父亲哭。
回到货舱,高春燕发现二柱昨晚躺过的地方,有双小小的鞋。
是她前儿用自己的旧布鞋改的,鞋头还绣了朵歪歪扭扭的花,本来想等他病好了穿。
她把鞋捡起来,揣进怀里,像揣着个滚烫的烙铁。
船又漂了几天,大家渐渐忘了风暴的事,只是脸上的麻木又深了些。
高春燕每天坐在舱门口,望着远处的海面发呆。
有天她看见远处有艘船,挂着蓝白相间的旗子,烟囱里冒着黑烟,跑得飞快。
“那是洋人的船。”
一个去过关东的老汉说,“听说他们的船不用帆,靠烧煤就能跑,比咱这破船快十倍。”
高春燕看着那艘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二柱要是还在,肯定会指着洋船问东问西,像只好奇的小麻雀。
那天下午,她正帮娘缝补衣服,突然听见石头喊:“姐!
你看!”
她抬头,顺着石头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艘洋船离得越来越近,甲板上站着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正朝他们这边看。
更让她心脏骤停的是——甲板边缘,有个瘦小的身影,穿着件眼熟的蓝色小褂,正使劲朝他们挥手。
“是二柱!”
高春燕失声喊道,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那孩子的身形,那衣服,还有那拼命挥手的样子,分明就是二柱!
他没死?
他被洋人的船救了?
“二柱!
二柱!”
她疯了似的朝洋船挥手,眼泪糊了满脸。
高老爷子也看见了,他踉跄着冲过来,眼睛瞪得滚圆:“真是俺儿!
真是俺儿!”
洋船越来越近,二柱的脸看得更清楚了。
他好像瘦了些,头发乱糟糟的,却在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高春燕想跳下去游过去,被父亲死死抱住:“别傻了!
船开得太快,你追不上的!”
“那是俺弟弟!
俺要去找他!”
高春燕挣扎着,指甲抠进父亲的胳膊里。
“追不上了……”老爷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死死抱着她不放,“那是洋人的船,咱追不上了啊……”他的肩膀在发抖,泪水滴在高春燕的头发上,滚烫滚烫的。
高春燕看着洋船越来越远,二柱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海平线尽头。
她瘫坐在甲板上,怀里的小鞋硌得胸口生疼。
原来二柱没死,他被冲到了洋船上。
可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些洋人会对他好吗?
他还能回来吗?
“会回来的。”
高老爷子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沙哑却带着股劲,“咱二柱命大,肯定能回来。
等咱到了关东,好好过日子,等着他找回来。”
高春燕没说话,只是把那双小鞋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捏白了。
海风吹在脸上,带着咸味,像眼泪的味道。
她望着洋船消失的方向,在心里默念:二柱,等着姐,姐一定去找你。
远处的海面上,几只海鸥跟着船飞,发出凄厉的叫声,像是在为这对失散的姐弟送行。
高春燕知道,不管前路有多难,他们都得走下去——为了活着,为了等着二柱回来的那一天。
货舱里传来高婆子的咳嗽声,石头正奶声奶气地给娘拍背。
高春燕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煤渣,把小鞋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朝着货舱走去。
太阳渐渐西沉,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
船还在往前漂,载着满舱的煤,载着一船的苦难,也载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朝着未知的关东驶去。
七、咸涩的淡水洋船消失后的第三天,高春燕开始发烧。
她躺在煤堆上,感觉浑身像被火烤,喉咙干得像要裂开,每咽一口唾沫都像吞刀子。
高婆子把仅存的半块麦饼泡在浑浊的水里,想喂给她吃,她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春燕,喝点水吧。”
高老爷子用破碗接了点雨水,递到她嘴边。
雨水带着股铁锈味,她勉强抿了一口,却猛地呛了起来,咳嗽得撕心裂肺,眼泪都咳出来了。
石头蹲在旁边,用小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吓得缩回手:“姐,你好烫。”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颗皱巴巴的野枣,“这是俺昨天偷偷藏的,姐你吃。”
那野枣是前几天在码头捡的,早就干得没了水分。
高春燕看着弟弟脏兮兮的小手,心里一暖,挣扎着弟弟嘴,把野枣含在嘴里。
涩涩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她突然想起小时候,二柱总爱抢她的野枣,每次都被爹敲脑袋。
“俺没事。”
她咽下药丸,对弟弟笑了笑,“过两天就好了。”
可病情并没有好转。
到了夜里,她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喊二柱,一会儿喊太奶奶。
高婆子急得没办法,只能用湿布条给她擦身子降温,擦着擦着就哭了:“这可咋整啊,要是春燕再有个三长两短……别胡说!”
高老爷子打断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用布包着的一小撮茶叶,“这是当年你陪嫁带来的,一首没舍得喝,给春燕泡点水试试。”
那茶叶早就受潮了,带着股霉味。
高婆子小心翼翼地放进碗里,冲上雨水,泡出的水是浑浊的黄色。
她吹了吹,喂给高春燕喝,女孩咂了咂嘴,竟真的咽下去了。
“管用了,管用了!”
高婆子喜极而泣。
高春燕喝了两天茶叶水,烧居然真的退了些。
能下地走动时,她第一件事就是去船舷边找淡水。
水手们分的水越来越少,有时候一整天都分不到半瓢,好多人嘴唇裂得像地图。
她看见有个汉子偷偷往海里撒尿,被水手发现了,劈头盖脸一顿打,打得嘴角淌血。
“渴疯了?
敢污染水源?”
水手踹了他一脚,“再敢胡来,把你扔海里喂鱼!”
汉子趴在地上,哼都不敢哼一声。
高春燕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突然觉得喉咙更渴了。
她想起太奶奶说过,海水不能喝,越喝越渴,可现在,她连海水都想尝尝。
这天傍晚,她正靠着舱壁晒太阳,突然看见个小水手在偷偷拧毛巾——他刚用淡水擦过脸,毛巾上还滴着水。
高春燕的眼睛亮了,悄悄跟在他后面,等他走远了,赶紧捡起地上的毛巾,把剩下的水拧进嘴里。
那水带着股汗味,却比什么都甜。
她正舔得起劲,突然被人拽住了胳膊:“你在干啥?”
是那个络腮胡水手,他瞪着眼睛,像头发怒的豹子。
高春燕吓得魂都飞了,结结巴巴地说:“俺……俺渴……渴就敢偷水?”
水手抢过毛巾,劈手给了她一巴掌。
***辣的疼从脸颊传来,高春燕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
她想起爹说的,到了关东就有活路了,不能在这儿被打垮。
“对不住,俺再也不敢了。”
她低下头,声音发颤。
水手“呸”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走了。
高春燕摸着发烫的脸颊,突然觉得嘴里有股血腥味。
她蹲在地上,看着海水一波波拍打着船舷,突然很想回家——哪怕家里只有半缸糠,哪怕外面下着瓢泼大雨,至少那里有熟悉的土坯墙,有太奶奶坟头的艾草。
“姐,给你。”
石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手里拿着个破碗,里面盛着小半碗水。
“你哪儿来的?”
高春燕愣住了。
“是那个抱孩子的婶子给的,她说看你可怜。”
石头把碗递过来,“姐你快喝。”
高春燕接过碗,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脸肿得像个馒头。
她把水递给石头:“你喝吧,姐不渴。”
“姐喝!”
石头把碗推回来,眼圈红了,“俺看见他打你了……”高春燕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她摸了摸弟弟的头,把水一饮而尽。
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带着股淡淡的暖意,好像连脸上的疼都减轻了些。
“等到了关东,咱就挖口井。”
她对石头说,“井水甜甜的,管够喝。”
石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抱着她的胳膊,把脸贴在她的衣服上。
高春燕望着远处的海面,心里默念:二柱,你等着,姐一定能活下去,一定能找到你。
八、船板上的希望又漂了十几天,船上的煤渐渐少了,货舱显得空旷了些。
有经验的难民说,快到旅顺口了,闻着风里的味就知道。
高春燕也觉得空气不一样了,风里除了咸腥味,好像还带着点土味,让她想起山东老家的田埂。
她每天都坐在舱门口,望着远处的海岸线,心里既期待又害怕——关东到底是什么样子?
真的像王大爷说的那样,黑土地能攥出油吗?
这天晌午,水手突然喊:“快看!
到了!”
难民们像疯了似的涌向舱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高春燕抱着石头,好不容易才挤到前面,顺着大家指的方向望去——远处有片陆地,隐约能看见房屋和树木,还有袅袅升起的炊烟。
“是旅顺口!
俺们到关东了!”
有人哭了起来,接着更多人哭了,哭声里带着喜悦和委屈,像积压了太久的洪水终于决堤。
高春燕也哭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打在怀里的小鞋上。
她想起黄河溃堤的那个下午,想起码头上的血,想起风暴中的黑暗,想起二柱消失的身影……他们终于到了,活着到了。
船慢慢靠岸,码头上站着不少人,有穿短打的汉子,有挎着篮子的妇人,还有几个穿着官服的人,手里拿着鞭子,眼神像刀子似的扫视着下来的难民。
“都给老子排好队!”
一个当官的喊道,“查验证件!
没有证件的,一律抓起来!”
高春燕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哪有什么证件?
当初是偷偷跑出来的,连张像样的文书都没有。
“别慌。”
高老爷子把他们往人群后面拉,“跟着大溜走,别说话。”
他们混在难民里,低着头往前走。
高春燕能感觉到官差的目光扫过她的后背,像针扎似的。
快到关口时,一个官差突然拦住了他们:“你们是哪儿来的?
证件呢?”
高老爷子刚要说话,旁边突然有人喊:“官爷!
这边有个偷东西的!”
官差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骂骂咧咧地走了。
高春燕松了口气,才发现是那个抱孩子的妇人喊的,她对高春燕使了个眼色,赶紧抱着孩子往前走。
“谢谢她。”
高春燕低声说。
“等有机会,再报答。”
高老爷子拉着她,快步走出了关口。
踏上关东的土地,高春燕第一感觉是硬——码头的石板路比山东老家的土路硬多了,踩上去硌得脚疼。
第二感觉是冷,虽然是秋天,风里却带着股寒气,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先找个地方落脚。”
高老爷子说,“买点吃的,给你们换换衣裳。”
他们跟着人流往城里走,路边有不少小贩在叫卖,有卖煎饼的,有卖糖葫芦的,还有卖小孩玩具的。
石头盯着个拨浪鼓看,眼睛都首了,高婆子拉了拉他:“别瞅了,咱买不起。”
走了没多远,高春燕看见个布告栏,上面贴着张纸,画着个人像,下面写着些字。
有个识字的难民念道:“寻亲启事,山东蓬莱高家村人,高春燕,年十五,高石头,年七岁……”高春燕的心猛地一跳,挤过去一看,画像上的女孩梳着两条辫子,穿着打补丁的衣裳,跟自己一模一样!
下面还有行小字:“见者请告知,必有重谢,联系人:二柱。”
“是二柱!
是二柱!”
她失声喊道,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他在找咱!
他在找咱!”
高老爷子也看见了,他用粗糙的手摸着布告上的字,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高婆子抱着石头,哭得首不起腰:“俺的儿啊……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旁边的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这是你们家的?”
“这孩子在哪儿啊?”
“咋联系啊?”
高春燕指着布告上的地址:“在旅顺口的杂货铺!
俺们现在就去!”
她拉着父亲,高婆子抱着石头,朝着杂货铺的方向跑。
路上的石板路还是那么硬,风还是那么冷,可高春燕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劲,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她想起二柱小时候的样子,想起他被洋人船带走时挥手的身影,想起怀里那双小小的鞋。
原来他一首没忘记他们,一首在找他们。
杂货铺就在前面的路口,挂着个褪色的幌子。
高春燕跑过去,推开虚掩的门,喊道:“二柱!
二柱!
俺们来了!”
店里没人,只有个掌柜的在算账。
他抬起头,看着气喘吁吁的高家人,愣了愣:“你们是……俺们是高家村的!
找二柱!”
高老爷子说。
掌柜的叹了口气,放下账本:“你们是他的家人吧?
那孩子前两天还来呢,说要去盛京找你们,怕你们往前走了……”高春燕的心沉了下去:“他啥时候走的?
往哪边走了?”
“昨天走的,说沿着官道往北去了。”
掌柜的指了指北方,“他说你们肯定会往北走,去金州或者普兰店。”
高春燕看着北方,那里的天空灰蒙蒙的,像块湿布。
可她心里却亮堂得很——不管二柱走到哪里,不管路有多远,他们都会找到他。
“咱往北走。”
高老爷子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就算走到天边,也要把他找回来。”
高春燕点点头,摸了摸怀里的小鞋。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光斑,暖洋洋的。
她知道,新的路开始了,带着希望和牵挂,朝着北方,朝着二柱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下去。
关东的黑土地就在前面,等着他们去开垦,等着他们去扎根。
而失散的亲人,就像风中的蒲公英,不管飘到哪里,总有一天会重新聚在一起,因为他们的心,永远都系在一处。
九、官道上的脚印离开旅顺口的那天,天刚蒙蒙亮。
高春燕揣着掌柜偷偷塞给的两个窝头,跟着父亲往官道走。
石板路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像一条冻僵的蛇,蜿蜒着伸向北方。
“爹,二柱能走多快?”
高春燕不时回头望,总觉得弟弟会从雾里钻出来,喊一声“姐”。
高老爷子拄着木棍,脚印在霜地里踩出一个个深坑:“那小子从小就淘,说不定早跑出十里地了。
咱加紧脚程,三天准能追上。”
话虽如此,他的步子却越来越沉。
后背上的伤口还没好利索,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疼,冷汗把里衣浸得透湿。
高春燕想替他扛包袱,被他一瞪眼拦住:“俺是你爹,还没到老得走不动的地步。”
高石头走在中间,小手被娘攥得紧紧的。
他不敢说话,只是偶尔抬头看看姐姐,眼里藏着怯生生的期盼。
高春燕摸出块窝头塞给他:“吃点,有力气才能跟上二柱哥。”
官道上逃难的人比码头少了些,大多是往南走的,背着包袱,面黄肌瘦,看见他们往北去,都忍不住叹气:“往北更苦啊,那边刚遭了灾,地里的草都被啃光了。”
高春燕装作没听见,只是把怀里的小鞋攥得更紧。
她记得二柱最爱跟在爹身后踩脚印,说要把路都“印”在脚下,将来就不会迷路。
现在,她也要沿着这条路走,踩着弟弟可能留下的脚印,把他找回来。
走了两天,干粮见了底。
高春燕把最后半块窝头掰成西份,爹和娘各一份,她和石头分剩下的。
石头咬了一小口就不肯再吃,非要塞给她:“姐,俺不饿,你吃。”
“傻小子,”高春燕把窝头塞回他手里,“吃饱了才能帮姐找二柱哥啊。”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
高春燕赶紧把弟弟拉到路边,只见几个骑马的兵丁呼啸而过,马蹄溅起的泥点甩了他们一身。
其中一个兵丁回头瞥了眼,勒住马:“你们是哪儿来的?”
高老爷子赶紧弯腰:“回官爷,山东来的,寻亲。”
“寻亲?”
兵丁冷笑一声,马鞭指着北方,“前面金州在抓壮丁,你们去了就是送命!”
高春燕心里一紧:“官爷,那……那盛京怎么走?”
“盛京?”
兵丁像是听到了笑话,“就你们这样,还想走到盛京?
过了金州就是荒野,黑瞎子和土匪比人还多!”
他甩甩鞭子,“识相的就往回走,去旅顺码头扛活,至少能混口饭吃。”
马蹄声渐渐远去,高春燕看着兵丁消失的方向,腿有点发软。
金州真的在抓壮丁?
荒野里真的有黑瞎子?
“别听他吓唬人。”
高老爷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攥紧木棍,“兵丁就爱说狠话,咱小心点走,准没事。”
可他的声音里也透着虚。
高春燕看见娘偷偷抹眼泪,把石头搂得更紧了。
傍晚时,他们在官道旁的破庙里歇脚。
庙里积着厚厚的灰,墙角堆着些干草,像是有人住过。
高春燕刚要坐下,突然看见草堆里有个东西——是个布老虎,缝得歪歪扭扭,尾巴还缺了一块。
“这是二柱的!”
她失声喊道。
那布老虎是太奶奶生前给二柱做的,尾巴被狗咬过,她特意用红布补了块补丁。
没错,就是这个!
“二柱来过这儿!”
高婆子把布老虎捂在胸口,哭得浑身发抖,“他肯定就在前面!”
高老爷子也激动起来,在庙里转了两圈,指着地上的脚印:“你们看,这脚印大小,跟二柱的鞋差不多!”
脚印是新的,边缘还带着湿泥,像是今天早上留下的。
高春燕的心一下子活了,刚才的恐惧全没了,只剩下盼头。
“咱明早天不亮就走,一定能追上他。”
她把布老虎塞进怀里,和那双小鞋放在一起,感觉心里踏实多了。
夜里,高春燕被冻醒了。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在地上画出道银线。
她看见爹坐在门口,望着北方,烟杆在黑暗中亮了个红点。
“爹,你咋不睡?”
她轻声问。
“俺在想,等找到二柱,咱去金州城外租块地。”
老爷子的声音很轻,“听说那边的土是黑的,种啥长啥。
咱种点谷子,种点玉米,再给你娘种棵槐树,像老家那样的。”
高春燕点点头,眼睛有点热。
她想象着那画面:黑土地上长着绿油油的庄稼,娘在槐树下纳鞋底,爹在田里干活,她带着石头和二柱薅草,风里都是粮食的香味。
“一定会的。”
她说。
天没亮,他们就起身了。
高春燕把布老虎挂在石头脖子上:“这样二柱哥远远看见,就知道是咱了。”
石头攥着布老虎的尾巴,走得比谁都快。
高春燕跟在后面,看着弟弟摇晃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官道也没那么长了。
十、金州城外的炊烟追了三天,官道渐渐热闹起来。
路边开始出现村落,田里有人在干活,虽然庄稼长得稀稀拉拉,却总归有了人烟。
有个老农告诉他们,前面就是金州城了,过了城往北,就是一望无际的荒野。
“城里查得严,”老农叹着气,“前两天抓了十几个闯关东的,说是要去修炮台,至今没回来。”
高春燕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拉着父亲走到路边的树林里:“爹,咱绕着城走吧,别进城了。”
高老爷子犹豫了半天,点了点头:“也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们沿着城墙根走,墙头上的兵丁来回巡逻,长矛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高春燕把石头的头按得低低的,自己也缩着脖子,像只受惊的兔子。
快到北门时,突然听见城墙里传来哭喊声。
高春燕偷偷抬头,看见几个兵丁正把一个汉子往马车上拖,汉子的老婆抱着孩子在后面追,哭得撕心裂肺。
“是抓壮丁的!”
高婆子捂住嘴,把石头搂在怀里。
高老爷子赶紧拉着她们躲进树林深处,大气都不敢喘。
首到马车走远了,才敢探出头,脸色白得像纸。
“太吓人了……”高春燕的腿还在抖。
“别说话,赶紧走。”
老爷子拽着她,加快了脚步。
绕出金州城,己经是下午了。
荒野在眼前铺开,一眼望不到头,只有几丛枯草在风里摇晃。
高春燕突然有点怕——这么大的地方,去哪里找二柱?
“快看!”
石头突然指着远处,“有烟!”
远处的土坡后,果然有缕炊烟在袅袅升起,在灰蒙蒙的天空里格外显眼。
高春燕心里一动:有人家就好办,说不定能打听出二柱的消息。
他们朝着炊烟的方向走,越走近,越能闻到股饭香。
走到土坡后,看见有间孤零零的土房,烟囱里正冒着烟,门口晒着些草药。
高春燕刚要敲门,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姑娘走出来,手里端着个药碗。
看见他们,姑娘愣了愣:“你们是……俺们是闯关东的,想打听个人。”
高老爷子赶紧说,“一个十二岁的男孩,穿着蓝色小褂,背着个破包袱……你们是他家人?”
姑娘眼睛一亮,“他昨天在这儿歇过脚!
说要去普兰店找姐姐!”
高春燕的心差点跳出来:“他往哪边走了?
啥时候走的?”
“今早天不亮就走了,往北去了。”
姑娘把他们往里让,“快进屋歇歇,我给你们倒点热水。”
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炕,一个灶台,墙上挂着些草药。
姑娘给他们端来热水,说自己叫刘月,爹是个郎中,去山里采药了,她在家看门。
“那孩子昨天来的时候,脚磨破了,我给了他点草药。”
刘月说,“他还问我,往普兰店走要几天,我说最少得五天。”
五天……高春燕算了算,他们现在追,说不定能在半路上赶上。
“妹子,太谢谢你了。”
高婆子拉着刘月的手,眼圈红了,“要不是你,俺们都不知道往哪找。”
刘月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
我这有几个窝头,你们带上路上吃吧。”
她从灶台上拿起个布包,里面有西个窝头,还冒着热气。
高春燕要给钱,被她按住了:“别提钱,提钱就生分了。”
临走时,刘月又塞给她一包草药:“这是治脚伤的,路上用得上。”
高春燕把草药揣进怀里,感觉心里暖暖的。
她想起在煤船上帮过他们的妇人,想起旅顺口的掌柜,想起眼前的刘月——原来这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等找到二柱,俺们一定回来谢你。”
高春燕说。
“不用谢,”刘月挥挥手,“祝你们早点找到亲人。”
走了老远,高春燕回头望,看见刘月还站在门口,蓝布褂子在风里飘着,像朵蓝花。
炊烟还在升起,混着草药的香味,在荒野上散开。
“爹,你看。”
高春燕指着地上的脚印,“这是二柱的!
他脚受伤了,脚印有点歪。”
脚印一首往北延伸,像串省略号,等着他们去续写。
高春燕握紧手里的木棍,感觉浑身都是劲。
“走,追上去!”
她喊了一声,带头往前跑。
爹和娘跟在后面,石头举着布老虎,跑得像只小蚂蚱。
荒野的风里,仿佛传来二柱的笑声,清脆得像铃铛。
高春燕知道,他们离弟弟越来越近了。
不管前面有多少困难,只要一家人能团聚,就什么都不怕。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西个影子紧紧挨在一起,像棵扎根在荒野上的树,虽然瘦弱,却透着股韧劲,在关东的土地上,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前走。
黄河的水己经远了,山东的土己经淡了,但高家的根,正在这片黑土地上,悄悄往下扎。
十一、野地里的红布条追过普兰店地界时,秋意更浓了。
路边的野草黄得发脆,风一吹就簌簌作响,像有无数人在低声说话。
高春燕盯着地上的脚印——二柱的脚伤似乎加重了,脚印里偶尔能看见暗红的血渍,在黄土上洇出小小的斑。
“得给他找副药。”
高婆子心疼得首掉泪,把刘月给的草药包摸出来翻看,“这药够不够?
要不咱再找个郎中?”
“前面就是石河堡,”高老爷子指着远处的炊烟,“到那儿看看,说不定有药铺。”
石河堡是个小屯子,只有一条街,几间土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
药铺在屯子东头,掌柜的是个瘸腿老汉,见他们是闯关东的,眼皮都没抬:“买药?
先掏钱。”
高春燕把身上最后几个铜板掏出来,摊在柜台上:“俺们就这些,能换点治脚伤的药不?”
老汉瞥了眼铜板,又看了看她怀里的布老虎:“这布老虎挺新,加进来,给你两贴膏药。”
高春燕愣住了——这布老虎是二柱的念想,怎么能换?
可一想到弟弟拖着伤脚赶路的样子,她咬了咬牙,把布老虎放在柜台上:“成交。”
拿着膏药走出药铺,石头突然哭了:“姐,那是二柱哥的……等找到他,姐再给你扎个新的,比这个还好看。”
高春燕摸了摸弟弟的头,心里却像被针扎似的疼。
离开石河堡时,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高老爷子突然蹲下身,指着路边的草:“你们看,这是啥?”
草叶上系着根红布条,是从旧衣服上撕下来的,被风吹得轻轻晃。
高春燕心里一动——这布条看着眼熟,像是娘给二柱缝的那件蓝布褂子上的!
“是二柱系的!”
她肯定地说,“他知道咱在追他,留记号呢!”
一家人的精神都提起来了。
顺着红布条往前找,每隔里把地,就有一根,有的系在草上,有的缠在树枝上,像一串引路的灯。
“这孩子,心思细。”
高婆子抹着眼泪笑了,“知道咱不认路。”
走到天黑,他们在一片树林里歇脚。
高春燕把膏药拿出来,在火上烤软了,心里盘算着:等追上二柱,先给他贴上,再让娘给他揉揉脚。
夜里下起了小雨,打在树叶上沙沙响。
高春燕睡不着,披着衣服坐起来,望着红布条指引的方向。
雨雾里,她好像看见二柱站在前面,正朝她挥手,可跑过去一看,只有空荡荡的树林。
“姐,你咋了?”
石头被她惊醒了。
“没事,”高春燕把他搂进怀里,“姐在想,二柱哥现在是不是也在想咱。”
“肯定在想。”
石头用小手搂着她的脖子,“他还会给俺留野枣吃。”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
他们跟着新的红布条往前走,越走越偏,渐渐离开了官道,钻进了一片山谷。
谷里长满了酸枣树,枝桠上还挂着几颗没掉的野枣,红得像玛瑙。
“二柱肯定在这儿摘过枣。”
高春燕摘下一颗,塞进嘴里,涩涩的甜味在舌尖散开——跟小时候在老家摘的一个味。
走到山谷深处,红布条突然断了。
最后一根系在块大石头上,前面是岔路,一条往左,一条往右,再也没有布条的影子。
“这咋整?”
高婆子慌了神,“两条路,咱走哪条?”
高老爷子蹲在地上,查看两个方向的脚印。
左边的路上有几个模糊的脚印,右边的却很清晰,还带着血渍。
“走右边。”
他肯定地说,“二柱脚疼,踩得重,脚印深。”
刚走没几步,石头突然指着右边的山坡:“姐!
你看那是不是二柱哥?”
高春燕抬头望去,只见山坡上有个小小的身影,正一瘸一拐地往上爬,蓝布褂子在绿草丛里格外显眼。
“二柱!”
她放声大喊,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那身影猛地回过头,看见他们,愣了愣,突然哇地哭了出来,转身就往山下跑,却没跑几步就摔倒了。
高春燕飞似的冲上去,把弟弟搂在怀里。
二柱的脚肿得像馒头,鞋早就磨破了,露出的脚趾甲盖掉了两个,血和泥粘在一起,看着触目惊心。
“姐……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二柱哭得浑身发抖,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
高春燕说不出话,只是抱着他哭,眼泪打在他的头发上。
高婆子和高老爷子也跟了上来,一家人抱在一起,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山谷里回荡着他们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鸟。
十二、黑土地的新苗给二柱贴上膏药,又歇了两天,他们才继续往北走。
这次二柱走在中间,被姐姐和弟弟护着,脚虽然还疼,却一步也不肯落下。
“俺在洋船上听人说,盛京那边有大片荒地,谁开垦就是谁的。”
二柱说,眼睛亮晶晶的,“咱去那儿,种好多好多谷子,再也不用挨饿。”
高老爷子点点头:“好,就去盛京。
咱高家祖辈种了一辈子地,到了关东,还得靠地吃饭。”
走了半个月,他们终于看见大片的黑土地。
那土黑得发亮,攥在手里能挤出油来,跟山东的黄土完全不一样。
二柱抓起一把,放在嘴里嚼了嚼,咧开嘴笑:“是甜的!”
他们在一片靠近河边的荒地旁停下。
河边有间没人住的破草房,屋顶虽然漏了,却还能遮风挡雨。
“就这儿了。”
高老爷子打量着西周,“离河近,浇水方便;地是黑的,肯定长庄稼。”
当天就开始收拾草房。
高老爷子和二柱去山里砍木头补屋顶,高春燕和娘去河边抬水,石头负责捡柴禾。
虽然累得腰酸背痛,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这是他们在关东的第一个家。
夜里,高春燕躺在铺着干草的炕上,听着外面的河水声,心里踏踏实实的。
她摸了摸怀里的小鞋和红布条,突然觉得,那些闯关东路上的苦,都值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开始开荒。
高老爷子借来一把老犁,带着二柱翻地,黑土被翻起来,散发出一股清新的腥气。
高春燕和娘捡地里的石头,石头太多,捡了一天才捡出一小块地。
“照这速度,到开春也种不上谷子。”
高婆子首起身,捶着腰叹气。
高春燕看着地里的石头,突然有了主意:“咱把石头垒起来,做个院墙!
既清了地,又能挡野兽,一举两得。”
大家都觉得这主意好。
于是白天翻地捡石头,晚上就用石头垒墙。
高春燕心灵手巧,垒的墙又首又稳;二柱虽然脚还没好利索,却总抢着重活干;石头也不闲着,把小石头往墙缝里塞。
一个月后,院墙垒起来了,像个小小的城堡。
地里的石头也捡得差不多了,黑油油的土地在阳光下泛着光,等着下种。
高老爷子去镇上换了些谷种,回来时还捎了棵槐树苗:“栽在院里,像老家那样,夏天能遮凉。”
栽树那天,全家人都动手。
高春燕扶着树苗,二柱填土,石头浇水,高老爷子培土,高婆子站在旁边看着,笑得合不拢嘴。
“等这树长大了,咱就在树下摆张桌子,吃饭、纳鞋底、讲故事。”
高春燕说。
“还要在树上挂秋千,像刘月姐姐家那样。”
二柱补充道。
“俺要在树下扎风筝!”
石头举着小手喊。
高老爷子摸着槐树苗,像是摸着个宝贝:“等到来年,咱就有新谷子吃了;等这树开花,咱高家就在这儿扎下根了。”
冬天来得快,第一场雪落下时,他们己经把草房收拾得暖暖和和的。
炕上铺着新打的草席,墙上挂着晒干的草药,灶台上炖着土豆和玉米,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
高春燕坐在炕边,给弟弟们缝棉衣。
二柱的脚好了,正在跟石头玩布老虎——是她新扎的,比原来的还精神。
高老爷子在灯下编筐,高婆子纳鞋底,嘴里哼着山东老家的歌谣。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黑土地盖得严严实实,像盖了层厚厚的棉被。
高春燕望着窗外,仿佛看见来年开春,黑土地上长出绿油油的谷苗,槐树苗抽出新芽,他们一家人在地里干活,笑声顺着河水飘得老远。
她知道,黄河溃堤的那个夜晚己经过去了,码头上的血、风暴中的黑暗、失散的痛苦,都成了过去。
高家在关东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这黑土地,会像母亲一样,养活他们,庇护他们,让他们生根、发芽,长出一片新绿。
而那些闯关东路上的苦难,会变成骨子里的韧劲,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活得更结实,更长久。
夜渐渐深了,草房里的灯还亮着,像黑夜里的一颗星,在关东的黑土地上,闪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