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野捏碎手机时,指节泛着青白。
对面跪着的人抖得像筛糠,血混着冷汗浸透了昂贵的地毯。
“跟我讲规矩?”
他声音不高,尾音却带着冰碴子,“当初动我货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规矩二字?”
手下刚要上前,顾野口袋里的另一部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那是部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款手机,与他一身凌厉的气场格格不入。
他看了眼屏幕,捏着碎屏手机的手缓缓松开,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
转身时,戾气己敛去大半,只剩下眉宇间尚未散尽的冷意。
“什么事?”
接起电话的瞬间,语气里的冰碴悄无声息地化了些,像初春解冻的溪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软。
“顾野。”
电话那头的声音懒洋洋的,混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画到一半,颜料没了。”
顾野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
“哪种?”
“钴蓝,还有钛白。”
沈砚之顿了顿,补充道,“要温莎牛顿的,别的牌子我用不惯。”
这个点,美术用品店早该关门了。
顾野没说什么,只道:“等着。”
挂了电话,他把碎手机扔给手下:“处理干净。”
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冷硬,“半小时内,把温莎牛顿的钴蓝和钛白送到沈先生画室,要最新批次的。”
手下愣了愣,随即点头应是。
谁都知道,这位沈先生是顾野的逆鳞,是这满城风雨里,唯一能让他收敛起獠牙的存在。
西十分钟后,顾野推开画室的门。
沈砚之正趴在画架前,侧脸贴着画布,长睫垂着,像只困倦的猫。
听见动静,他慢悠悠抬眼,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挺慢。”
顾野把颜料管放在旁边的桌上,黑色风衣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他看着沈砚之细瘦的手腕,刚才捏碎手机时留下的红痕还没褪,此刻却只想伸手替他理理凌乱的发丝。
“路上绕了点路。”
他解释了一句,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砚之拿起钴蓝颜料,旋开盖子挤了一点在调色盘上,指尖沾了点蓝,在画布上抹了抹。
“也就这样吧。”
他嘴上说着,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像错觉。
顾野没接话,走到窗边看他的画。
画布上是片深蓝色的夜空,星子稀疏,像快要沉下去的眼泪。
沈砚之总爱画这些,明明自己就像株见不得光的植物,却偏爱着宇宙与星辰。
“明天想吃巷尾那家馄饨。”
沈砚之忽然开口,笔尖在画布上勾勒出一道弧线,“要多加虾皮,汤要熬够三小时的。”
那家店老板脾气倔,只做早市,汤头凌晨三点就得下锅。
顾野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沈砚之转过头,看着他宽厚的背影。
顾野总是这样,从不多话,却总能把他那些随口一提的小事记在心上。
他知道这人在外头是什么名声,是能让道上兄弟闻风丧胆的存在,可每次站在自己面前,那身骇人的戾气就像被什么东西收了去,只剩下沉默的纵容。
“喂。”
沈砚之忽然叫他。
顾野回头。
青年拿起调色盘里沾着颜料的刮刀,轻轻在他手背上划了一下,留下道浅蓝色的印子。
“给你盖个章。”
他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像偷了腥的猫,“证明你是我的人。”
顾野看着那道浅蓝的印子,喉结动了动。
他没像平时那样擦掉,只伸出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沈砚之的发梢:“颜料有毒。”
“那你别碰。”
沈砚之偏过头,却没躲开,任由他微凉的指尖扫过耳尖。
画室里很静,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沈砚之低头继续画画,嘴角却悄悄勾起一点弧度。
他知道顾野明天一定会准时把馄饨送来,汤头熬得恰到好处,虾皮撒得不多不少。
顾野站在窗边,看着青年纤瘦的侧影。
刚才在那边没撒完的火气,此刻都化成了绕指柔。
他见过太多刀光剑影,踩过太多血污泥泞,却唯独栽在这么个病恹恹的小画家手里。
可他甘愿。
只为他一人折腰。
顾野的皮鞋碾过地上的碎玻璃时,沈砚之正在画室里调颜料。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像给那截过分清瘦的腕骨缠上了绷带。
他今天穿了件烟灰色的真丝衬衫,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颈侧淡青色的血管。
咳嗽声突然涌上来,他俯身在画架边咳了好一阵,指节攥得发白,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倒让那双原本就水润的眼睛更亮了,像含着层雾。
“又不听话。”
顾野推门进来时,带了身外面的寒气。
他脱下沾着点铁锈味的黑色大衣,随手搭在椅背上,视线落在沈砚之泛红的眼角,“让你别等我。”
沈砚之首起身,用帕子擦了擦唇角,帕子上洇开一点淡淡的红。
他没看顾野,只慢条斯理地把赭石色颜料挤在调色盘上:“你的人办事拖沓,让张老三跑了。”
顾野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张老三是上周吞了他一批货的杂碎,刚才在码头追了三公里,还是让对方跳江跑了。
这事他没跟沈砚之说,没想到这人消息比谁都灵通。
“跑不远。”
顾野走到他身后,掌心贴在他后颈上,那里的皮肤凉得像块玉。
他指尖能摸到沈砚之颈侧凸起的脊椎骨,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江下游我布了网。”
沈砚之嗤笑一声,转过身时带起一阵松节油的味道。
他的睫毛还沾着点湿意,刚才咳出来的泪,让眼下那片薄红更像胭脂。
“布网?”
他伸手,指尖划过顾野衬衫第二颗纽扣,那里沾着点干涸的暗红,“张老三的船藏在废弃船厂的暗渠里,你那些人查了三天都没找到,不如我给你指条明路?”
顾野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沈砚之的漂亮是带刺的,眉骨高,眼尾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像淬了冰,笑起来又甜得发腻。
此刻他眼底那点嘲讽,倒让这张病容里透着股说不出的野气。
“你想怎样?”
顾野的声音低了些。
沈砚之收回手,转身去够画架顶层的画笔。
他够得有些费力,衬衫下摆往上缩了缩,露出后腰一道浅白色的疤——那是三年前替顾野挡刀子时留下的,也是他落下这病根的由头。
那回他在仓库里连开七枪,枪枪命中要害,血腥味混着硝烟味,熏得他三天没吃下东西,从那以后,肺就再也没好过。
“明晚七点,让你的人去城东废料场。”
沈砚之拿到画笔,指尖在笔杆上转了两圈,“张老三会去取他藏的账本,你带人等着就行。”
他顿了顿,忽然低低地咳起来,咳得身子都在抖,“不过……他身边有个叫阿武的,左手受过伤,你让你的人小心点。”
顾野皱了眉,递过去一杯温水。
沈砚之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着,喉结滚动的弧度都透着股脆弱。
可顾野知道,这副脆弱是假的。
当年在码头,就是这双手,握着沾血的账本,对着三个带枪的亡命徒笑,说“要么把东西留下,要么我把你们的手寄给你们老板”。
“你又查了?”
顾野问。
“闲着也是闲着。”
沈砚之放下水杯,拿起画笔在画布上抹了一笔,深褐色的颜料在白色画布上晕开,像块凝固的血,“你总说我是个病秧子,总得做点事证明自己不是废物。”
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可顾野却看到他捏着画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这是沈砚之的逆鳞,谁都不能说他没用,哪怕是玩笑话。
顾野没再说话,只是走到他身边,替他把调色盘往近挪了挪。
画室里很静,只有画笔划过画布的沙沙声,和沈砚之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顾野的影子宽厚得像座山,而沈砚之的影子纤瘦细长,却偏偏歪歪扭扭地靠在那座山上。
“对了,”沈砚之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恶意,“上次那个想对我动手的,你处理得太干净了。”
他侧过头,阳光落在他半张脸上,睫毛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是谁派来的。”
顾野的指尖顿了顿。
他知道沈砚之指的是谁。
上个月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趁他不在,在沈砚之的药里动了手脚,被他发现后,首接沉了江。
“怕你看着心烦。”
顾野说。
沈砚之笑了笑,那笑容像冰面上开出的花,漂亮又危险。
“心烦?”
他用画笔杆轻轻敲了敲顾野的手背,“我当年在东南亚,看着人被鳄鱼咬的时候,可比这镇定多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顾野却能想象出那些画面。
沈砚之从不避讳他过去的事,那些染血的交易,那些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都是他咳疾的根源,也是他骨子里那股狠劲的来头。
顾野伸手,替他拂去落在肩头的颜料碎屑。
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时,沈砚之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
“别总提过去。”
顾野的声音有点哑,“对肺不好。”
沈砚之没说话,低头继续画画。
画布上渐渐显出一片沼泽,沼泽中央有朵白色的花,花瓣上沾着血。
他画得很专注,长长的睫毛垂着,侧脸在夕阳里柔和得像幅画,可只有顾野知道,这画里藏着多少刀光剑影。
暮色渐浓时,沈砚之的咳嗽又犯了。
顾野把他抱到沙发上,拿毯子裹住他细瘦的身子。
沈砚之靠在他怀里,呼吸带着点不稳的热气,像只受伤的小兽。
“明天……想吃城南的糖粥。”
他闭着眼,声音含糊不清。
“好。”
顾野应着,指尖轻轻拍着他的背。
沈砚之没再说话,嘴角却悄悄勾起一点弧度。
他知道顾野会去,哪怕城南那家店要排两个小时的队。
就像他知道,无论自己当年干过多少混账事,落下这副残破的身子,顾野都会守着他。
而顾野看着怀中人苍白的睡颜,指尖抚过他眼下淡淡的青影。
他见过沈砚之最狠的样子,也见过他最脆弱的样子,可无论哪一种,都是刻在他骨头上的牵挂。
就像那朵开在沼泽里的花,带着毒,带着刺,却偏偏让他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