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宫暴君
十八盏鎏金鹤形烛台一字排开,烛芯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将玄宸的影子投在明黄色的纱帐上,忽明忽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烛油顺着鹤喙缓缓滴落,在描金托盘里积成小小的琥珀色丘壑,层层叠叠,恍若凝固的时光。
空气中浮动着鲸蜡燃烧后的沉郁香气,混着龙涎香的冷冽,却压不住殿内无处不在的阴冷。
殿内西角的炭盆明明燃着上好的银骨炭,火星子在灰堆里明明灭灭,腾起的热气刚到半空就被凝滞的寒气吞噬,丝毫暖不透这方天地。
穿堂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窗棂,发出呜咽似的声响,仿佛有无数冤魂在窗外徘徊。
偶尔有细碎的雪沫从窗缝钻进来,落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瞬间凝成一层薄霜,折射着烛火的光,倒让这满室光亮更添了几分森然。
玄宸指尖捏着的紫毫笔悬在明黄奏折上,笔杆是上好的湘妃竹,竹纹如泪,被掌心的汗浸得泛起温润的光泽,却依旧抵不过他指尖的寒凉。
笔尖饱蘸的朱砂像凝固的血,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红光,似要滴落在那明黄的奏章上,将其染透。
他眼帘低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 那里面有不耐烦的戾气,像即将喷发的火山;有审视的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还有一丝深藏的疲惫,似被重负压弯的脊梁,却都被他用钢铁般的意志力死死锁在眼底深处,不露分毫。
御案上堆叠的奏折足有半尺高,最顶上那本的字迹潦草颤抖,墨迹洇透了纸背,在奏章边缘晕成一片模糊的黑,宛如奏者当时颤抖的魂魄。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人写折子时,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或许还夹杂着牙齿打颤的声响,连砚台里的墨汁都被溅出了好几滴。
“贪墨军饷三十万两,私通北狄……” 他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似的寒意,在空旷的殿内荡开回音。
每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寒潭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冷意,刮过殿内的每一寸空气。
指节微微用力,手背青筋隐隐浮现,如虬龙盘踞。
紫毫笔在 “斩” 字的最后一笔上骤然加重,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仿佛要将那字刻进奏章的骨血里。
朱砂如泪滴落,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像一朵骤然绽放又瞬间枯萎的血花,妖艳而绝望。
他盯着那抹红看了片刻,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在纸上点了个无关紧要的墨点,又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 一件用性命铸就的艺术品。
“陛下圣明。”
阶下阴影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应答,像是怕惊扰了殿内的寂静,又像是早己习惯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玄色衣袂在地面上扫过,带起一丝微尘,那微尘在烛火的光束里轻轻旋转,仿佛在跳一支死亡之舞,转瞬便随着主人消失在殿外风雪中。
自始至终,那暗卫的脸都隐在兜帽里,只有一双眼睛偶尔闪过精光,又迅速归于死寂,仿佛只是殿中一件会移动的器物,没有自己的思想与情感,更没有恐惧与怜悯。
殿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寒风卷着大片雪花灌了进来,吹得烛火猛地摇曳了几下,光影错乱,玄宸放在御案边缘的茶盏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在这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人心上。
玄宸放下笔,指尖在冰凉的龙纹扶手上摩挲。
玉石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像细小的冰针钻进血脉,却奇异地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这扶手上的龙纹雕刻得栩栩如生,龙鳞的每一道纹路都清晰可见,龙须飘逸,龙爪锋利,是当年最顶尖的工匠耗费三年心血雕琢而成,据说刀柄上还浸染过工匠的血。
可此刻在他指尖下,却和一块普通的石头没什么区别,感受不到丝毫温度,也没有所谓的龙气。
这宫殿是真的大啊,大到能装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装下三千佳丽的莺声燕语,也装下无数人的野心与枯骨。
他十三岁那年被扔进这宫墙深处,生母早逝,父皇眼中只有嫡子,宫人捧高踩低,连一碗热汤都要看人脸色。
有一次他发了高烧,躺在冰冷的偏殿里,喊了一夜水喝,却只有老鼠在梁上窸窸窣窣地跑过,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是在嘲笑他的卑微。
那时他躲在冷宫的夹墙里,听着外面太监们谈论哪位皇子又失了势,哪位娘娘又被赐了毒酒,他们的语气像在说今天的天气,轻描淡写,却字字淬毒。
他才明白这红墙之内,从来就不是养人的地方,是噬人的修罗场,每个人都在刀尖上跳舞,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的围猎,嫡兄故意将他引到黑熊窝,那熊瞎子站起来比两个人还高,皮毛油亮,咆哮声震得树叶哗哗落,腥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熏晕。
若非贴身侍卫拼死相护,用身体挡在他身前,他早己成了熊腹之物。
那侍卫被熊爪撕开胸膛时,鲜血溅了他一脸,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烫得他皮肤发疼。
也是那一次,他亲手拧断了那侍卫的脖子 —— 因为那人在最后一口气时,看向他的眼神里除了忠诚,还有一丝惊惧,他看到了自己藏在袖中的匕首,看到了他眼中不属于少年人的狠戾。
那眼神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让他明白,任何软弱和温情都是致命的。
从那天起,他学会了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冰面之下,学会了用最温和的笑意说着最残忍的话,学会了在刀光剑影里步步为营。
他知道,露出一丝软弱,就会被啃噬得连骨头都不剩,这宫里的豺狼虎豹,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
“温情?”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嘲讽,像冰面碎裂的声音,尖锐而冰冷。
去年冬至,户部尚书的女儿在宫宴上献舞,穿着水红色的舞衣,像朵盛开的桃花,旋转间裙摆飞扬,煞是好看。
她眼神怯怯的,像只受惊的小鹿,不敢首视他,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舞毕,她递上亲手绣的荷包,上面是一对戏水的鸳鸯,针脚细密,配色雅致,看得出费了不少心思。
她指尖都在发抖,声音细若蚊蚋,说愿陛下龙体安康。
他接过荷包,入手温热,还带着少女的体温,那温度透过布料传来,让他有瞬间的恍惚。
可转手就赏给了身边的太监,看着那姑娘瞬间煞白的脸,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不过是想借女儿攀龙附凤罢了,偏要装得纯良无辜。
这宫里的人,谁不是戴着面具活着?
温情不过是他们用来达到目的的工具,一旦没用了,就会被弃如敝履,比路边的石子还不如。
烛火跳跃,将他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交错,鼻梁高挺如峰,下颌线紧绷如弦,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御案上的奏折还在等着批阅,边关的战报,江南的水灾,官员的任免…… 每一件都牵动着万千生民的性命,也牵动着他手中的权柄。
他知道满朝文武都怕他,早朝时,他们低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触怒了他,引来杀身之祸。
他们私下里称他为 “暴君”,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他,说他喜怒无常,说他嗜血残暴,说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可那又怎样?
怕,总比背叛好。
至少恐惧能让他们安分守己,能让这江山暂时安稳。
背叛带来的伤痛,他早己尝够了,一次就够了,足以让他对所有人都竖起高墙。
他抬眼望向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小了些,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像一块巨大的画布被染上了淡淡的青色,透着黎明前的清冷。
龙椅冰冷坚硬,硌得他后背生疼,却给了他最踏实的安全感。
这世间唯有权力不会背叛,唯有站在最高处,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才能让那些曾经轻贱他、算计他、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都匍匐在他脚下,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高处不胜寒?”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沉重的窗扇。
寒风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刮得脸颊生疼,像被无数细小的刀子割过,他却浑然不觉,反而觉得一阵舒畅。
他微微眯起眼,望着远处宫殿的飞檐在晨光中勾勒出的金色轮廓,琉璃瓦上的积雪反射着微光,像铺了一层碎钻,耀眼夺目。
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暖意,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仿佛在宣告着什么。
寒?
他早就不知道什么是寒了。
从他亲手埋葬第一个同伴开始,那孩子比他还小,不过十岁,却因为无意中听到了***羽的密谋,被活活打死,扔在乱葬岗。
他趁着夜色把他拖回来,埋在冷宫的老槐树下,手上沾着的泥土冻得像冰,钻进指甲缝里,疼得他首哆嗦,可他连哼都没哼一声。
从他喝下那碗加了料的汤药开始,药汁苦涩,还带着一股怪味,喝下后腹痛如绞,像有无数虫子在肚子里啃噬,他咬着牙没哼一声,硬生生挺了过来,看着送药的小太监被他亲手杖毙,鲜血染红了地面,他的心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从他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开始,那年宫变,到处都是尸体,血流成河,漫过了他的脚踝,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他的衣袍,他踩着尸体一步步走向皇位,脚底的温热让他至今难忘,也让他彻底明白,想要活下去,就要比任何人都狠。
他的血就己经冷了,冷得像这殿外的冰雪,再也暖不回来了。
这冰冷的王座,才是他唯一的归宿,是他用半生杀戮换来的,永恒的牢笼。
他甘愿被困在这里,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是安全的,才是真正的王,才能俯视着这万里江山,让所有人都臣服在他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