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新闻里那些动辄查封、没收、进去就是好几年起步的案子……冷汗瞬间浸透了他里面的T恤,黏糊糊地贴在背上。
妹妹怎么办?!
她还在家等着自己回去……看着夜航眼中最后一点反抗的火焰被恐惧压到几近熄灭,承愿的目光像精准的手术刀,似乎穿透了他的冲锋衣,穿透了他强撑起来的骨架,首接刺入了他灵魂深处最软弱的地方。
他那琉璃般剔透的黑瞳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
“其实……”承愿的语调忽然放缓,仿佛带着一丝聊家常的随意。
“在这世间奔忙,谁人不是身负牵挂?
小哥冒雨疾驰至此,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怕不只是那份外卖吧?”
夜航猛地抬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心头警铃疯狂作响!
这妖怪连这都知道?!
“肺腑血亲,宿疾缠身”承愿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那古老电话机的木质外壳,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在夜航紧绷的神经上。
“药石罔效?
或是……药资难续?”
他微微歪头,唇角那抹弧度此刻在夜航眼中如同魔鬼的邀请.“那滋味……比我这青花碗碎在泥水里,怕是更加煎熬百倍?”
“你!”
夜航如遭九天雷亟,浑身剧震,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阵阵发黑,肺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
他死死瞪着承愿,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妹妹!
是他病重在床的妹妹!
这是扎在他心尖最深的刺!
是他日日夜夜奔忙唯一的理由!
是他最大的秘密和最深的恐惧!
这个妖怪……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夜航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被这个男人彻底扒开,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承愿似乎很满意他剧烈的反应,不再说破,只是将那散发着微光的“债务承担意向书”再次往前推了推,首至摊开在柜台边缘最明亮的位置。
“来替我打工抵债如何?”
他声音温和得如同诱哄。
“月俸……可比你在风里雨里送十次百次外卖还要丰厚数倍。
朝九晚五……哦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夜航身上未干的雨水。
“应该是……夜班?
总之,时间自由,足以你照料家中。
且……”他不知从何处捻出几张簇新的钞票,轻轻压在意向书的一角。
那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此刻死寂的店内,清晰地如同某种宣告。
“可预支薪俸,以解燃眉之急。”
承愿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无法抗拒的魔力。
“只消签下这份……契约。”
“碎碗一事,因果两清。”
夜航的目光死死粘在那几张新钞上,又缓缓移向意向书下方那大片空白的签名处。
那纸张散发出的微光仿佛冰冷沼泽中的荧火,而那预支的薪俸,则是诱人深入、实则致命的食饵。
报警?
对方证据齐全,反手就能把他送进去!
硬扛?
半个亿,抽筋扒皮也赔不起!
逃走?
妹妹的病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着他!
前有狼,后有虎。
而眼前这个洞悉一切、步步紧逼、看似给予唯一出路的杂货铺老板,则是那张缓缓合拢、将他困死其中的天罗地网。
没有退路了。
那股巨大的、无处可逃的疲惫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夜航。
人没有什么都行,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夜航猛地甩开雨帽,湿漉漉的额发紧贴皮肤,一步跨上青石台阶。
积水的冲锋衣下摆沉重地蹭过门槛边缘光滑的木头,在暖色光洁的木地板上留下了一小滩歪扭的水渍和几抹泥印子。
“签……,签还不行吗?”
柜台后的男人——承愿,眸光淡淡扫过那几道污痕,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蹙了一下。
他身后一排排多宝格上,尽是些看不太真切、却又莫名透着神秘气息的古旧器物。
夜航几乎是扑到柜台前,抓过柜台笔筒里一支沉甸甸的铜杆蘸水笔,墨汁饱满得似乎要滴落。
他甚至没勇气再细看那张意向书上具体写了什么,只在那页冰冷的白纸底端,用尽全身力气,签下了两个几乎戳破纸背、力透三魂七魄的字——夜航。
笔尖落下最后一捺,柜台绒布上那块名为“解肺热”的白玉,温润的羊脂白内部似乎闪过一线极其微弱的淡粉色,转瞬即逝。
承愿抬起眼帘,剔透的黑琉璃瞳仁深处,映着夜航惊魂甫定的脸和他签下的名字,一丝微不可察的幽光流过瞳孔最深处,像投石入古井,漾开一圈无人得见的涟漪。
“行了,伙计。”
“今日,便是你头回当差。”
承愿袖口一动,那要命的意向书不知被收到了何处。
他又恢复了那副万事不入心的慵懒调子,眼皮半垂,指尖轻轻掠过那块“解肺热”。
“趁雨势小些,把这单送了。”
他将白玉放入一个同样古旧的紫檀木盒。
盒子比巴掌略大,面上浮雕着华美的宫室楼阁、仕女人物,极尽精巧,但夜航只觉那密密麻麻的线条看得人眼花。
“地址在上面。”
承愿扬了扬下巴示意盒子顶部一张纸条。
纸条上的地址龙飞凤舞,是市中心一片寸土寸金的高级别墅。
夜航一把抓过木盒,冰凉的木盒触手沉实。
他没问这是什么玩意儿,也没心思再想为什么刚才明明自己碰碎了他的“洪武青花瓷”,这货现在又若无其事地把“解肺热”交到自己手上。
此刻他脑子里只剩浆糊和签完卖身契后的虚脱。
他只想赶紧离开这座诡异的承记杂货店,离开这个看着温润实则能把人骨头缝都算计进去的老板。
他转身,一头扎进门外依旧滂沱的雨幕里。
风夹杂着冰冷的雨丝,狠狠刮在脸上。
夜航抱着木盒,跨上电驴冲出巷口的刹那,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巷子深处一片混沌,只有那暖融融的灯光,温柔地笼着紧闭的店门和青石台阶。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被雨水泡发的、荒诞离奇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