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凡俗戏文里描摹的琼楼玉宇、金阶瑶柱,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桂树林,从脚下一首铺展到天际,仿佛整个月亮都在这银枝翠叶里扎了根。
树干是昆仑也少见的羊脂白玉色,阳光落上去会漫出淡淡的虹光,需得百余人伸臂才能合抱的粗硕枝干,像苍龙探爪般向九天舒展,枝桠间垂落的叶片翠得发蓝,边缘镶着圈月华凝成的金边,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声音清越如佩环相击。
金桂似的花瓣从枝头坠落,触到地面便化作流萤,绿幽幽的光点绕着林间石屋飞旋,石屋是天然石窟打磨而成,墙缝里钻出几株月草,草叶上滚动的露珠竟是细碎的星子。
屋前那条溪流淌淌不绝,掬一捧在手心,能看见里面浮沉着银亮的光带,原是液态的月光,顺着溪谷蜿蜒,最终汇入远处一片泛着粼粼波光的月海。
“来者止步。”
两声清喝陡然响起,如冰撞玉,脆得能敲碎桂树的影子。
桂树林入口处,两尊银甲仙将横戟而立,甲胄上流转的月纹随呼吸明暗,与林间浮动的光影相融,竟让人分不清是真人披甲,还是月华凝成的守卫。
他们的目光落在嫦曦冰翼上时,那层尚未褪尽的昆仑寒气让仙将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会有冰雪生灵闯到广寒宫来。
“昆仑雪魄所化,嫦曦,求见月主。”
她敛衽而立,素白裙裾在月风中轻轻拂动,声音清冽如冰泉漱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这月宫本就是她该来的地方。
仙将对视一眼,长戟缓缓收回,甲叶相击发出沉厚的声响:“月主己在月窟候你。”
穿过桂树林时,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桂香,混着月华特有的清润,像陈年的蜜里掺了雪水,甜而不腻,与昆仑凛冽的寒气截然不同。
最深处那棵桂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树干上天然凹陷出一座石窟,被流动的月华笼罩着,望去如悬浮在半空的玉盏,又似天地未开时的混沌,藏着说不尽的玄妙。
“进来吧。”
石窟内传来温和的声音,似带着万年岁月的沉淀,漫不经心地拂过耳畔,却让嫦曦灵府微微震颤,仿佛听见了昆仑冰层下暗河的低语。
她迈步而入,只见石窟中央的石榻上,斜倚着位身着月白道袍的老者,发髻用根普通的木簪松松挽着,须发皆白如霜,却面色红润如婴孩,周身萦绕的月华与石窟的石壁融为一体,仿佛他从诞生起就长在这里,他便是月宫,月宫便是他。
“昆仑的雪,竟能飞到月亮上来。”
老者缓缓睁开眼,眸中似有星河转动,每一粒星子都藏着太古的故事,“你可知,自鸿蒙以来,还未有雪魄敢踏足广寒?”
“不知。”
嫦曦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冰翼在身后轻轻翕动,“但我体内有月的气息,它像根线,一路牵着我来。”
老者闻言轻笑,笑声在石窟里荡开,惊起壁缝里栖着的月虫,扑棱棱飞出一片银亮的翅影。
他指尖弹出一缕月华,如银线般落在嫦曦眉心,那触感微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且让我看看,昆仑的冰雪,如何盛得下月亮的清辉。”
那缕月华渗入眉心的瞬间,嫦曦忽然“看见”了自己的体内——经脉如昆仑冰下的暗河,在血肉间蜿蜒曲折,时而宽阔如渊,时而纤细如丝;丹田处,一团莹白的光团正缓缓转动,边缘泛着细碎的冰碴,正是她修行了万年的雪魄本源。
而当月华触及光团时,雪魄竟剧烈震颤起来,像是遇见了久违的同类,又带着与生俱来的抗拒,冰与月在她体内开始了无声的角力。
“这是你的‘灵府’,是力量的根本。”
老者的声音在石窟内回荡,带着金石之音,“月之大道,在‘清’与‘盈’。
清者,去芜存菁,如皓月悬空不染尘埃;盈者,生生不息,似潮汐涨落循环不绝。
你既携雪魄而来,需先学会让冰与月相融,而非相抗。”
嫦曦依言盘膝而坐,试着引导周遭的月华向灵府汇聚。
可那些月辉刚靠近雪魄三尺之地,便被彻骨的寒气冻成冰晶,簌簌落在灵府边缘,堆积起薄薄一层;偶有几缕侥幸渗入,又会被雪魄的凛冽撕碎,化作白雾消散在经脉里,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太急了。”
老者摇了摇手指,石榻旁的石桌上,忽然浮现出一面水镜,镜面如最通透的冰,映出昆仑峰顶的景象:万年积雪在阳光下缓缓消融,雪水顺着岩缝渗入地层,与地下暗河交汇,绕过坚冰,漫过石砾,最终化作滋养草木的清泉,在山脚下孕育出一片小小的绿洲。
“你看,冰雪并非只能冻结万物,它亦能孕育生机。”
嫦曦望着水镜,心头猛地一颤。
她想起天山雪莲——那朵在冰雪中绽放的莲,根须扎在冻土里,花瓣却能映出暖光,不正是雪与生机相融的模样?
她试着收敛雪魄的锋芒,让那股寒气变得如春日融雪般温润,不再是能割裂天地的冰刃,而是能滋养万物的清泉。
果然,当雪魄的凛冽稍减,月辉便不再抗拒。
几点细碎的金芒试探着靠近,像胆怯的蝶,轻轻落在雪魄边缘,那触感如春雪初融时的第一缕阳光,带来微不可察的暖意,却让嫦曦灵府泛起涟漪,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很好。”
老者颔首,木簪上垂下的银丝在月华里轻轻晃动,“再试着让它们流转起来,如桂树结果,如溪水流淌,自然而然,不必强求。”
嫦曦凝神催动灵府,雪魄与月辉在她的引导下缓缓相触,时而碰撞出细碎的冰屑,在灵府中簌簌坠落;时而交融成朦胧的白雾,顺着经脉漫向西肢百骸。
她想起昆仑风雪的轨迹,狂风骤雨里藏着温柔的弧度;又忆起天山雪莲的坚韧,于酷寒中守着一抹暖光,从不与冰雪硬碰硬,却能在绝境里绽放。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缕月辉彻底融入雪魄,化作一道金白相间的流光在灵府内顺畅循环时,整个石窟突然亮了起来,月华为壁,雪魄为烛,将每一道石缝都照得清清楚楚。
嫦曦睁开眼,发现自己冰翼上的寒气己淡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流动的月华,振翅时带起的不再是雪沫,而是点点金辉,落在地上便化作小小的星子,蹦跳着钻进桂树根须里。
“这便是‘两仪初分’。”
老者抚须而笑,眼底星河愈发璀璨,“阴阳相生,方能生生不息。
你的道,不在纯粹的冰,也不在纯粹的月,而在两者相生相克之间,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嫦曦起身行礼,正欲开口询问,却见老者望向石窟外,眉头微蹙,原本平和的气息泛起一丝波澜:“有趣,天山的莲,竟也动了。”
她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望向西方,灵府里与雪莲相连的那缕气息突然变得滚烫。
此刻的天山秘境,那朵万年雪莲正剧烈颤动,层层花瓣如蝶翼般舒展开来,中心的莲子爆发出耀眼的暖光,竟也凝结出一道纤细的身影,素衣如莲,眉眼间带着草木的清气,正朝着月宫的方向望来,目光仿佛穿透了万水千山。
月窟内,老者望着天边那道初生的莲影,又看了看嫦曦冰翼上流转的金辉,忽然叹了口气,声音里藏着说不清的怅惘:“万年雪魄遇莲生,月窟初开劫始成……你们这对姐妹,怕是要把三界搅个天翻地覆了。”
嫦曦不明所以,但指尖传来的熟悉悸动不会错——那是天山雪莲的气息,正跨越万水千山,朝着月宫而来,像颗种子,要在这片清冷的土地上扎根。
她望着石窟外漫天飞舞的月萤,忽然明白,自己来到月宫,或许不只是为了修行,更是为了等一个与自己羁绊万年的同伴。
月主从石榻旁拿起一卷书简,那是用月桂树皮制成的,边缘还留着天然的弧度,上面用月纹刻着古老的文字,墨迹仿佛活的一般,在月光下缓缓流动,似在诉说着月之大道的奥秘。
“这是《太阴心经》的入门篇,你且在桂树下修行。
三日后,我再传你后续心法。”
走出月窟时,桂树林的月光正浓,像一匹无边无际的白绫,温柔地裹着整个世界。
嫦曦摊开书简,指尖抚过那些流动的文字,月纹仿佛活了过来,顺着指尖钻进她的灵府,与雪魄里的月辉相融。
她寻了处靠近月溪的地方盘膝坐下,冰翼轻轻收起,融入周遭的月华里,分不清哪是冰,哪是月。
灵府内,雪魄与月辉仍在缓缓交融,时而冰多一分,时而月盛一寸,在相生相克中寻找着平衡。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昆仑的冰雪与月亮的清辉,将在她体内谱写出新的篇章,不再是纯粹的凛冽,也不是单一的清润,而是冰中有月,月中有冰,刚柔相济,生生不息。
而那道正在赶来的莲影,又会带来怎样的变数?
是如昆仑与天山般的相映,还是如冰雪与草木般的相济?
桂树的花瓣落在她肩头,化作一粒莹白的光,顺着衣领钻进衣襟,在胸口处微微发烫。
嫦曦闭上眼,听着月溪流淌的声音,那潺潺的水声里,竟有了几分昆仑暗河的熟悉韵律。
她第一次觉得,这陌生的月宫,竟有了一丝家的暖意,仿佛这片清冷的天地,正在为她这个来自昆仑的雪魄,悄悄敞开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