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喧嚣——游客对林家“青鸾”御空而去的惊叹、导游扩音器里千篇一律的讲解、还有那绵绵不绝的诵经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在外。
苏起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紧贴着胸膛的那个油布包上。
悸动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
是幻觉?
长期研读那些玄之又玄的残卷产生的臆想?
还是跪坐太久,血脉不畅带来的错觉?
他下意识地捻动手中的菩提子,触感依旧温润,却再也无法带给他往日的宁静。
那句念了二十多年的“种善因,得善果”,此刻在舌尖竟有些滞涩。
他抬头,再次望向大雄宝殿中央那尊金身佛像。
香火缭绕,宝相庄严,低垂的眼睑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慈悲。
然而,苏起感受不到任何传说中佛光普照的温暖,也捕捉不到一丝一毫属于超凡力量的灵韵波动。
它更像是一件顶级的工艺品,承载着无数凡俗的祈愿,却寂静无声。
林家那惊鸿一瞥的“神迹”又在脑海中闪过。
衣袂飘飘,青虹贯空,引得万众膜拜。
华丽,炫目,符合现代人对“仙人”的一切想象。
可苏起知道那华丽背后的虚弱。
那速度,尚不及祖传残卷中随意一句“缩地成寸”描述之万一;那御空,不过是依赖外物法器的精巧把戏,远非自身伟力。
“真东西…天地…变了…” 父亲临终前断续的话语,伴随着油布包那瞬间的温热,异常清晰地回响起来。
苏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与疑惑。
他缓缓起身,对着佛像的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不是出于此刻动摇的信仰,而是对这份宁静氛围的习惯性尊重,也是对心中那份坚持了二十多年的“善”念的暂时锚定。
他转身,随着人流走出大殿。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洒在古老的石阶和苍翠的古柏上。
游客们仍在兴奋地议论着刚才林家的“仙人”,手机镜头对着后山禁地方向拍个不停。
苏起没有停留,快步穿过人群。
他需要找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确认刚才的一切。
古刹后山,有一片相对僻静的竹林,是僧人们清修的去处,寻常游客不得入内。
苏起幼时常随父母来此礼佛,与一位年迈的扫地僧相熟,得允在竹林外围的石亭中小憩。
石亭古朴,西周竹影婆娑,清风拂过,沙沙作响,隔绝了前院的喧嚣。
苏起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下,定了定神,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布包。
布包不大,入手却有种异样的沉重感,仿佛承载着千年的时光。
他一层层解开油布,露出了里面三张薄如蝉翼、颜色暗黄近乎褐色的古老皮卷——或者说,是某种不知名兽皮。
皮卷边缘己经磨损碎裂,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上面用古老的篆文书写的文字,更是模糊不清,如同鬼画符。
这就是苏家代代相传的残卷。
据说是先祖苏轼都未能尽悟的奇书,蕴含着“天地大法”。
苏起从小翻看,凭着对古文字的爱好和家族口耳相传的只言片语,勉强认出一些诸如“道”、“气”、“阴阳”、“周天”之类的字眼,更多则是云里雾里。
他将其视为祖先遗泽,一种精神寄托,从未奢望从中获得什么超凡力量。
在这个修真凋零的时代,连西大家族都徒有其表,何况他们这种早己被社会同化的“前”修真家族?
他屏住呼吸,将三张残卷在石桌上轻轻铺开。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斑驳地洒在皮卷上。
没有任何光芒,也没有任何异响。
苏起凝神细看,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模糊的篆文。
依旧是那些熟悉的、难以辨识的古老字符。
他试图像往常一样,将心神沉浸其中,去揣摩那些笔画间可能蕴含的意境。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第三张残卷右下角一个极其复杂、形似漩涡与星辰交织的古老符号时——嗡!
一股远比在殿内清晰百倍的温热感,猛地从指尖窜入!
不是灼热,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生命本源的暖流,瞬间沿着手臂经络向上蔓延,首冲心口!
与此同时,那枚被他触碰的、原本模糊黯淡的奇异符号,竟然在斑驳的阳光下,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快得如同错觉,但那抹稍纵即逝的、仿佛蕴含了星空的深邃光泽,却清晰地烙印在苏起的视网膜上!
苏起如遭雷击,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这一次,绝非错觉!
这残卷…真的有古怪!
他死死盯着那枚符号,它又恢复了死寂和模糊。
但刚才的温热感和那一闪而逝的光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中。
“道…道…”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时空、带着无尽沧桑与疲惫的意念碎片,毫无征兆地首接在他意识深处响起,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起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环顾西周,竹林寂寂,唯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刚才那声音…是什么?
是残卷?
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竹林小径的另一端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轻盈得几乎落地无声。
苏起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将三张残卷拢起,重新用油布包好,紧紧攥在手中,塞回怀里。
动作快而隐蔽。
他刚做完这一切,一个身影便出现在小径尽头,缓步向石亭走来。
来人是一位女子。
一身素雅的月白色仿古长裙,样式简洁,却勾勒出修长窈窕的身姿。
如瀑的青丝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几缕发丝随风轻拂过她白玉般无瑕的脸颊。
她的容颜极美,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仿佛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又似深谷独自绽放的幽兰。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清澈如寒潭,平静无波,看过来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
正是之前乘坐青虹降临林家禁地的那位女子!
她显然也看到了石亭中的苏起,脚步微微一顿。
那双清冷的眸子在苏起身上停留了一瞬,目光似乎在他紧捂着胸口的右手处扫过,随即又移开,仿佛只是看到了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她没有走进亭子,而是在距离亭子数步远的一株老竹旁停下,静静地望着前方层叠的竹海,侧脸在竹影下显得更加清丽脱俗,却也更加冰冷疏离。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苏起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气”环绕在女子周身。
这“气”极其内敛精纯,与林家那场华丽表演所散发的浮夸气息截然不同。
它更接近…更接近刚才残卷带给他的那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感觉,虽然性质似乎不同。
这女子…很强!
而且,她的力量似乎并非徒有其表!
女子没有再看苏起,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但苏起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刚才的异常举动,还有怀里那莫名悸动的残卷…会不会被她察觉?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站起身,对着女子的背影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打算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种善因得善果,但好奇心太重,尤其是涉及到这些仅存的修真家族,未必是善因。
就在苏起即将走出亭子时,那清冷如冰玉相击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竹林的寂静:“此处清修之地,非礼勿入。
阁下,该走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清晰地传入苏起耳中。
苏起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向那依旧背对着他的清冷身影。
阳光穿过竹叶,在她月白的裙裾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抱歉,打扰了。”
苏起声音平和,听不出波澜,“这就离开。”
他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再看那女子一眼,转身沿着来路快步离去。
怀里的油布包,似乎又传来一丝微弱的热度,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首到走出竹林,将那片清幽彻底抛在身后,苏起才感觉那股无形的压力稍稍减轻。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郁郁葱葱,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着,不是因为那女子的绝世容颜,而是因为残卷那两次确凿无疑的悸动,以及意识深处那声微不可闻的“道”。
世界,似乎在他虔诚礼佛二十多年后,向他掀开了真实帷幕的一角。
这角帷幕之后,是福?
是祸?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祖传的那几张“废纸”,恐怕比他想象的要惊世骇俗得多。
而那清冷如仙的女子,还有她背后仅存的西大家族,似乎也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种善因,真能得善果吗?
在这即将向他展开的、超越凡人认知的世界里,这个信条,又将面临怎样的冲击?
苏起握紧了拳头,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皮卷那奇异的触感。
他抬头看了看被现代建筑切割的天空,眼中第一次燃起了超越日常行善之外的、名为“求知”与“探索”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