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七岁的颛顼站在叔父少昊身侧,小小的身躯裹在沉重的祭服里,几乎被淹没在肃杀与期待的阴影中。
脚下是冰冷粗糙的玄武岩祭坛,中心凹陷处,那尊巨大的**青铜人面方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鼎耳上扭曲盘踞的饕餮纹在跳动的火把光影下,獠牙森然。
祭坛西周,沉默的人群如同黑色的礁石。
他们的呼吸汇成一股压抑的潮声,与远处洛水呜咽的波涛隐隐相和。
风是停滞的,只有鼎中翻滚的水泡发出沉闷的“咕嘟”声,蒸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弥漫开来。
巫师的身影在鼎前晃动,像一团飘忽不定的阴影。
他手中握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青铜刀**,刃口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青芒。
祭品被拖了上来——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妇人,双眼被蒙上染血的麻布,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却被两名力士死死按在冰冷的石面上。
她紫胀的肚皮暴露在冰冷的星光下,皮肤下的血脉像濒死的蚯蚓般搏动。
颛顼的胃猛地抽紧。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叔父少昊的衣角,指尖冰凉。
他不是第一次参加祭祀,但从未见过这样的祭品。
那鼓胀的生命形态,那绝望的挣扎,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尖锐的不适。
仪式开始了。
巫师的吟唱古老而艰涩,每一个音节都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他高举青铜刀,刀尖在鼎口蒸腾的热气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然后,猛地刺下——“噗嗤!”
并非预想中的皮开肉绽声,更像是一个饱满的果实被强行挤破。
颛顼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见刀尖没入那紫胀的肚腹,妇人凄厉到变形的惨嚎瞬间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如同濒死鸟雀的最后哀鸣。
一股暗红近黑的血泉猛地喷涌而出,不是溅射,而是带着某种粘稠的重量,精准地浇灌在青铜鼎滚烫的内壁上。
“滋啦——!”
血与沸水接触的瞬间,爆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剧烈声响,腾起一片腥臭刺鼻的浓重红雾。
就在这惨嚎与蒸腾血雾交织的诡异时刻,颛顼的太阳穴开始不受控制地**突突跳动**。
他感到脚下的祭坛传来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深入骨髓的震颤。
*不是地震。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祭坛西角的青铜人面方鼎。
那西尊巨兽般的容器,正在**微微震颤**!
不是被声音震动,而是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内在的、活性的力量。
鼎身上那些原本只是冰冷浮雕的饕餮纹,在血雾与水汽的蒸腾中,竟显得**活了过来**!
獠牙开合,巨口贪婪地扩张,它们空洞的眼窝不再朝向祭坛中心,而是齐刷刷地**仰向星空**,死死对准了那片天穹——那里,象征着房屋、家室的**房宿**星光黯淡,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被那无形的巨口吞噬。
孕妇的惨叫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意识的抽搐。
鼎内沸腾的水声与血液被蒸干的声音形成了某种无法言喻的**诡异韵律**,一下,又一下,敲打在颛顼的心鼓上,与他太阳穴的跳动诡异地同步。
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那韵律正在抽走他体内的某种东西。
“看到鼎身上的裂纹了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叔父少昊不知何时蹲了下来,一只宽厚而冰凉的手掌按住了颛顼因恐惧而微微发抖的稚嫩肩膀。
他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穿透血雾,落在那尊刚刚承接了生命祭献的主鼎之上。
颛顼顺着叔父的目光看去。
在饕餮纹狰狞的轮廓之下,在青铜幽暗的底色之上,他看到了那些**裂纹**。
它们像干涸河床的龟裂,又像某种古老生物皮肤上的褶皱,纵横交错地爬满了鼎身。
有些深,有些浅,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仿佛凝固血迹般的赭褐色。
“每次献祭后,鼎都会多出一道裂痕。”
少昊的声音在血雾和鼎沸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这些裂缝连起来,就是**北斗七星的轨迹**。”
少年颛顼的心猛地一跳。
他忘记了祭坛上的血腥,忘记了妇人的惨状,忘记了饕餮纹那令人心悸的“活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些裂纹攫住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数**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
一条,两条,三条……手指在宽大的袖袍里无声地屈伸。
**二十九道。
**这个数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他的脑海。
二十九……一个无比熟悉的数字。
他记得巫祝们吟诵的月神祷词,记得叔父教他辨认的月相盈亏——从朔到望,再从望到晦,一轮完整的**月亮盈亏之数**,不正是二十九日吗?!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祭坛的玄武岩更冷。
他忽然明白了。
这些裂纹,根本不是什么祭器不堪重负的破损!
它们是**记录**,是**星图**,是某种超越他稚嫩理解力的、用**凝固的生命**和**凝固的时间**刻下的轨迹!
这尊鼎,是活的祭坛,是吞噬生命的刻度尺!
就在这时,祭坛上最后一丝抽搐也停止了。
妇人暗红的血液不再喷涌,而是沿着冰冷光滑的鼎足缓缓流下,如同粘稠的泪痕。
它们蜿蜒着,寻找着岩石的缝隙。
当第一滴血渗入祭坛石板间一道细微的地缝时——“窸窣……窸窣窣……”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传了上来。
那不是水流声,也不是风声。
那声音密集、琐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仿佛……仿佛有**无数细小而锋利的牙齿**,正潜伏在厚重的地壳之下,迫不及待地、饥渴万分地**啃食着渗入泥土的鲜血**,咀嚼着那刚刚逝去的生命最后的余温。
颛顼小小的身体僵住了。
他感到脚下的岩石不再是坚实的依托,而是一层薄薄的、随时会被下方那无形“啃噬者”撕裂的皮囊。
祭坛的震颤似乎更清晰了一些,仿佛呼应着地底的吞咽。
青铜鼎上的饕餮巨口,依旧贪婪地仰望着那颗摇摇欲坠的房宿星。
叔父少昊的手掌还按在他的肩上,那重量此刻感觉如同山岳。
颛顼抬起头,看向星空,又看向鼎上那二十九道如月痕般的裂痕,最后,目光落回脚下吞噬着鲜血的黑暗地缝。
在他七岁的心灵深处,一个模糊却无比沉重的概念第一次撞击着他的认知:**这名为“秩序”的基石,似乎本身就布满了裂痕,并且……正在被更深的黑暗,从下方一点点啃噬。
**仪式结束了。
巫师疲惫地垂下手臂。
人群开始如退潮般散去,带着满足或麻木的表情。
只有那西尊青铜人面方鼎,依旧沉默地伫立在祭坛西角,鼎身上的饕餮纹在火光渐弱中缓缓隐回冰冷的青铜,仿佛从未活过。
唯有鼎足旁,几道蜿蜒至地缝的血痕,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光,而地底深处那细微的“窸窣”声,似乎也随着鲜血被吸尽而悄然隐没。
但颛顼知道,它们还在。
那些裂痕,那些牙齿,那些凝固在青铜里的……东西。
它们就在那里,如同蛰伏的阴影,等待着下一次献祭,等待着为那名为“星图”的裂痕,再添上沉重的一笔。
他小小的拳头在袖中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仿佛是对那二十九道青铜裂痕的无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