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暴雨中的简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天光己经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带着股潮湿的霉味。
昨晚的暴雨在凌晨停了，但空气里还浮动着水汽，黏在皮肤上像层细密的网。
“又喝光了……”父亲邱建明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
邱莹莹翻身坐起来，看见他正扒拉着茶几上的空酒瓶，塑料瓶盖滚到地板上，“哐当”一声撞在她的数学竞赛奖杯上——那是初三那年她拿全市第一时，母亲亲手送给她的礼物。
奖杯底座上还粘着半片干枯的玫瑰花瓣，是母亲化疗时偷偷别在她校服上的。
邱莹莹喉头发紧，抓起沙发上的校服外套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
邱建明突然提高声音，“老子昨天才找张叔借了五千块，你是不是又要给你那个死鬼妈上坟？”
邱莹莹的脚步顿住。
她摸出书包里的钱包，数出三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扔在茶几上：“这是这个月的补课费。”
“补课费？”
邱建明抓起钞票在指尖捻了捻，突然冷笑，“你妈当年住院，我找张叔借的钱，到现在利滚利滚成三万了。
你拿这三千块，够填个屁窟窿？”
邱莹莹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上周在教务处看到的缴费通知——母亲的墓地管理费，这个月该交了。
“我去学校了。”
她抓起书包，逃也似的冲出门。
楼梯间里飘着邻居家的早餐香气，是葱花油的腥甜，和家里腐坏的剩菜味截然不同。
她扶着栏杆往下跑，突然听见头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是邱建明。
他蜷缩在楼梯转角的窗台上，酒瓶碎在脚边，玻璃碴子扎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在水泥地上晕开暗红的花。
“爸！”
邱莹莹尖叫着冲过去。
邱建明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充血的鱼鳔，嘴里嘟囔着：“清如……清如你回来啊……你说过要陪我种的月季……”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破了清晨的宁静。
邱莹莹跟着去医院，路上给陈曦发了条消息：“早自习请假，我爸突发急病。”
陈曦秒回了个担忧的表情包，又补了句：“需要我帮忙吗？”
邱莹莹盯着屏幕，喉咙发涩。
她多想告诉陈曦，父亲的病是装的——上周她在储物间翻到半瓶安定，藏在父亲常看的《水浒传》里；她多想说，所谓的“突发急病”，不过是他又一次用自残换取同情，好让她把下个月的补课费提前交出来。
但她不能。
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邱莹莹攥着缴费单，看着上面“预交住院费：伍仟元整”的红色印章，突然想起昨晚郭达夫塞给她伞时，掌心的温度。
她摸出手机，鬼使神差地翻到他的微信——那是开学时加的，备注是“高二（3）班郭达夫”，朋友圈半年可见，最后一条动态停在三个月前：“妈，我考上职高了，您说的那个护士学校，等我攒够钱就报名。”
“需要帮忙吗？”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邱莹莹抬头，看见郭达夫倚在墙上，黑色运动服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密密麻麻的疤痕，像被猫抓过的旧窗帘。
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保温桶。
“你怎么在这儿？”
邱莹莹的声音发颤。
郭达夫没回答，把保温桶放在她膝头：“小米粥，刚熬的。
医院食堂的饭没营养。”
邱莹莹的手指触到保温桶的温度，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捧着一碗热粥，说“莹莹，趁热喝”。
她的鼻子一酸，眼泪啪嗒掉在桶盖上。
郭达夫蹲下来，视线与她平齐。
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阴影，不像平时那样吊儿郎当：“你爸欠的债，是赌债。
放高利贷的是城北的周老虎，外号‘周瘸子’。”
邱莹莹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周瘸子的场子，我罩过。”
郭达夫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带着点自嘲，“三年前他儿子打伤了我兄弟，我砸了他的赌场。
后来我妈住院，需要钱，他就把账算到我头上了。”
邱莹莹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郭达夫手腕上的疤痕——那是被钢管划的，还是被碎玻璃？
“所以你帮我，是为了……为了什么？”
郭达夫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为了看你哭？
为了听你谢谢我？”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周老虎的人今天下午会去医院。
你爸醒了，让他把借条签了——利息减半，半年内还清。”
“为什么帮我？”
邱莹莹追问。
郭达夫背对着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被泥巴糊住脸的人。
你装得再干净，泥巴还是在骨头缝里。”
下午三点，邱莹莹守在病房里，看着父亲在护士的搀扶下签下借条。
周老虎的手下站在门口，叼着烟，用刀尖敲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
邱莹莹数着刀尖敲击的次数，十三下，和她心跳的频率一模一样。
“莹莹姐。”
熟悉的声音让她猛地抬头。
陈曦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拎着保温桶，发梢还沾着雨星子。
她身后跟着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个正是下午在医院门口晃悠的刀疤脸。
“陈曦？
你怎么……”邱莹莹站起来，撞翻了床头柜上的保温桶。
小米粥泼在地上，混着药味，散发出酸腐的气息。
“我爸说你家出事了，让我来看看。”
陈曦走过来，伸手要扶她，却被她躲开了。
邱莹莹这才注意到，陈曦的目光扫过借条上的签名，瞳孔微微收缩。
“莹莹，这是……”陈曦的声音发颤。
“没什么。”
邱莹莹扯了扯嘴角，“我爸的朋友帮忙。”
刀疤脸突然笑了，露出两颗虎牙：“小妹妹挺会装啊？
郭达夫那小子让我们来的，说让你把借条交给他。”
邱莹莹的血液瞬间凝固。
她想起郭达夫下午说的话，想起他转身时带起的风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和刀疤脸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不给。”
她把借条攥进手心，指甲几乎要戳穿纸页。
刀疤脸的笑容消失了。
他伸手来抢，陈曦突然挡在邱莹莹面前：“你们干什么？
这里是医院！”
“小丫头片子挺有种？”
刀疤脸的手搭在陈曦肩膀上，力气大得像铁钳，“让开，不然——不然怎样？”
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郭达夫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根棒球棍，黑色运动服被风吹得鼓起来，“周瘸子的规矩，我郭达夫接了。”
刀疤脸的手松开了。
他冲郭达夫点头哈腰：“达哥，误会，都是误会……滚。”
郭达夫挥了挥手，棒球棍重重砸在地上，“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她，就不是砸赌场的事了。”
刀疤脸带着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陈曦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莹莹，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
“不是。”
邱莹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是魔鬼。”
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郭达夫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站在病床前，看着父亲沉睡的脸，突然说：“你妈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安静？”
邱莹莹愣住了。
她没想到他会知道。
“我妈走的那晚，也在医院。”
郭达夫摸出根烟，又放下了，“她最后说的是‘对不起’，说没能给我个好家。”
邱莹莹的眼泪掉下来。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莹莹，要活下去”，想起自己在卫生间对着镜子练习微笑，首到脸颊发酸。
“所以你别学我妈。”
郭达夫转身要走，“活下去，就算所有人都觉得你是垃圾，也要活成自己的光。”
那天晚上，邱莹莹回到家时，邱建明己经醒了。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那张签了名的借条，酒味混着消毒水的味道，熏得人睁不开眼。
“那个郭达夫……”邱建明突然开口，“他说你是他罩的人？”
邱莹莹没说话。
“你是不是跟他……”邱建明的声音低下去，“早恋了？”
邱莹莹的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想起郭达夫下午在医院说的话，想起他手腕上的疤痕，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爸，”她说，“你能不能别再赌了？”
邱建明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行，明天我去工地找活干。”
邱莹莹回到房间，关上门。
月光透过纱窗洒进来，照在她床头的润喉糖盒上。
她摸出一颗糖，含在嘴里，薄荷的清凉漫开，却压不住心底的酸涩。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郭达夫的消息：“明天早自习，我在巷口等你。”
邱莹莹盯着对话框，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很久，最终只打出一个字：“好。”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邱莹莹望着天花板，突然想起郭达夫说的那句话：“活成自己的光。”
或许，她真的可以试试。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