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水浇湿的相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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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捶打着柏油路,积水上泛起浑浊的水泡。

林溪踩着泥水冲进老茶馆狭窄的屋檐下,左边肩头和半个后背全湿透了,廉价的棉布裙紧紧贴在皮肤上,凉得她微微发抖。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捋开黏在额头的碎发,喘着粗气。

迟到了西十五分钟——那辆去县城的破班车陷在了半路的泥洼里,她几乎是蹚着齐踝的污水一路小跑过来的。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

她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眼睛里。

很深,像初冬将凝未凝的潭水,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感,让她感觉自己像个暴露在X光下的物件。

男人站在门框内侧。

烟灰色的风衣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和门口潲雨污浊的地面对比出荒谬的割裂感。

他一手握着一柄黑色长柄伞,伞尖凝着的水珠,不紧不慢地滴落在脚边一小片干燥的地砖上,溅开微小的水痕。

“林溪老师?”

声音低沉,有种雨后松针的微凉质感。

林溪狼狈地点点头,语速很快,鼻音因为淋雨而显得发闷:“是我!

江先生吗?

对不起对不起,班车路上陷住了……江聿白。”

他简洁地报上名字,侧过身,“雨大,先进来。”

狭窄的过道弥漫着老木头和陈年茶叶的气息。

林溪侧身往里挤,老旧门框边缘,一根不起眼的木刺“嗤啦”一声勾住了她那件洗得发白的薄外套袖口。

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细长的线头被扯了出来,晃晃悠悠地挂着,像她此刻摇摇欲坠的体面。

空气有半秒凝滞。

紧接着,一只手伸了过来。

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动作却意外地快。

没有试图去解那纠缠的线头,他的手指极其熟稔地从旁边精准地一挑一拨,那截尴尬的线无声无息地断了。

微凉的指尖关节在她湿透的袖口布料上蜻蜓点水般掠过,带起一阵几乎无法感知的细微凉意。

“小心。”

他语调平稳,无波无澜。

林溪脸上腾地一热。

他引着她走到靠窗角落唯一空着的木质小方桌。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对襟盘扣布衫的老掌柜正端着一盘新炒的瓜子经过,看见江聿白,布满皱纹的脸立刻堆满笑:“哎哟江先生!

这壶水凉了,我马上给您换热的来!”

态度恭敬得近乎刻意。

江聿白只几不可察地颔了下首,拉开林溪对面的那张老榆木圈椅,一个简短的指令:“坐。”

林溪坐下,发现这椅子比他坐的那张矮了一截,视线落点只能到他熨帖的衬衣领口。

他坐在那张同样古旧的圈椅里,背脊却挺得像尺子量过,双腿交叠,姿态标准得像教科书插图,与整个慵懒茶馆的氛围格格不入。

老掌柜手脚麻利地换了滚水上来。

江聿白挽起一截衬衣袖口,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小臂,提起白瓷壶,替她面前那早己放好的空杯子稳稳注水。

水流细长,恰到好处地停在杯沿下方几毫米,无半滴飞溅。

壶嘴的热气氤氲了一瞬他的下颌线。

他放下壶,目光重新落在林溪脸上,那眼神纯粹得像在翻阅一份卷宗:“苍南县,大石坳村。

支教两年?

刚回来?”

他的声音在这雨声和老风扇的嘎吱声里,依然保持着奇异的清晰度。

林溪捧着温热的茶杯汲取稀薄的暖意,点头:“嗯,回来刚半个月。”

“为什么写在相亲简历的第一栏?”

他问。

没有任何寒暄,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就事论事的探究,评估着她回答的真实性。

为什么?

林溪喉咙有点发干。

那些盘桓在脑海里的画面——泥泞的山路,漏风漏雨的教室,孩子们皴裂的小手和亮得惊人的眼睛——涌上来,又堵在喉咙里,显得过分朴素和私人。

她舔了下微凉的嘴唇:“因为……这段经历对我很重要。”

她做好了被追问的准备。

他没有。

他只是眼睫微微垂了一下,手指修长干净的指尖在那张粗糙的原木桌面上习惯性地敲了两下,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像是在进行某种思考。

短暂的几秒沉默后,他重新抬眼看向她,或许是窗外投进的天光柔和了些,他那绷紧的下颌线似乎有不易察觉的软化,薄唇微启,平淡的语调像宣读一段事实:“写得很具体。

尤其是‘思想转变体会’部分。

条理清晰。”

思想体会?

林溪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份塞给婚介所、用来应付式介绍自己的个人简历后面,她确实随手附了几页支教小结。

她只是如实记录了大山里具体的生活和教育状况,以及那些淳朴的人带给她的触动。

这……有什么好特意点评的?

她莫名有点窘,借着喝茶的动作低头。

茶杯边缘触到嘴唇,水温比想象中烫得多,她毫无防备地轻吸了一口气。

“……呃,谢谢?”

她含糊地回应。

窗外的滂沱大雨不知何时己经转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微雨。

厚重的云层裂开缝隙,吝啬地透出几束清亮的天光,打在湿润的街面上,泛着水光。

江聿白偏头望了一眼窗外,随即站起身。

他高大的身躯像一道忽然拔起的墙,光线被他挡去一片,影子落在她身上:“雨停了。”

林溪跟着慌忙站起来:“江……”她想说谢谢,想再次为迟到道歉,或者至少道个别。

他却没看她,俯身拿起自己那把立在墙角、伞面干净得像从没用过的黑伞。

握在手里,他似乎掂量了一下伞的分量。

随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一转,稳稳地将伞柄递到了她面前。

动作流畅得像递出一份签好字的文件。

“拿着。”

没有多余的情绪,纯粹是通知,“路上湿滑。”

冰凉的金属伞柄塞进手里,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林溪彻底怔住,下意识地攥紧了。

她全身上下湿了大半,唯一还维持着干燥的,大概只剩下握着伞的这只手掌心。

他似乎也不期待任何回应。

那只手利落地收回,***风衣口袋。

就在林溪以为他会径首离开时,脚步顿住,他侧过半张脸。

雨后的天光如水洗过般清透,勾勒出他线条清晰的侧脸轮廓,下颌冷峻。

他的目光再次投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之前没有的专注凝实感。

“对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沉缓而公事化的腔调,“你的那份支教思想报告……”他微顿,似乎在精确地挑选用词,最终给出的评价带着明显的单位简报风格,“立意不错。”

说完,他不再停留,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老木门,大步走进了水洗过、泛着湿润光泽的街道。

一抹短暂的金色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肩头,随即又被飘过的薄云掩去。

林溪独自站在那张小方桌旁,手里像捧着个烫手的烙铁般握着那把沉甸甸的黑色长柄伞。

脑子里反复咀嚼着他离开时那句话——“立意不错”?

一个初次见面、身份显然不低的相亲对象,在评价她那份随手写下的支教报告?

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溅满了泥点儿的廉价帆布鞋,再看向他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椅面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光洁得如同没人坐过。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一颗小石子砸中,一圈涟漪在她心口最深处无声地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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