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像是能渗入骨缝,镇子西头那间最破败的茅草屋里,己经响起了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扯得人心头发紧。
楚尘往灶膛里塞了最后一把干柴,火苗舔着黝黑的药罐底,映得他清瘦的脸庞明暗不定。
他小心地控制着火候,这罐里的药渣是前几日镇上张大夫瞧过他母亲后,摇头叹息着开的最后一方药,说是“尽尽人事”,药效几何,全看天意。
就这,还是他冒着冷雨在山崖边采了三天低阶草药,才勉强换来的。
药气弥漫开来,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楚尘深吸一口,将这味道和冰冷的空气一同压入肺腑,仿佛这样就能从中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
他伸出手,想要将药罐端下来,指尖触碰到滚烫的罐耳,手腕却是一软,险些将药罐打翻。
他猛地用力,手背青筋凸起,才险险稳住。
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从西肢百骸弥漫开来。
空脉废体。
镇上检测灵根的执事当年冰冷不屑的宣判,如同烙印,刻在他短短十六年的人生里。
在这片以灵力为尊的苍澜界,无法感应、吸纳丝毫天地灵气的他,便是彻头彻尾的废物,连这镇上最惫懒的混混,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不,更多是嫌弃,嫌他碍眼,嫌他占了这镇子一***气。
母亲的咳嗽又急促起来。
楚尘收敛心神,将药汁仔细滤进一个缺了口的陶碗,黝黑的药液,映不出半点光。
他端着药走进里屋。
屋里更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微天光,勉强照亮炕上那个瘦削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
她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
“娘,喝药了。”
楚尘的声音放得极轻,扶起母亲,将药碗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妇人勉强吞咽了几口,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药汁溅湿了单薄的被褥。
楚尘默默擦拭,眼神里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种深沉的、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和痛楚。
“尘儿……”妇人缓过一口气,声音细若游丝,“苦了你了……不苦。”
楚尘摇头,将剩下的药一点点喂给她,“娘,你会好起来的。”
这话他说了无数遍,像是一种固执的咒语,既是安慰母亲,也是支撑自己。
妇人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哀伤,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子,也比谁都清楚儿子为了这副残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喂完药,服侍母亲重新躺下,天色又亮了几分,但乌云低压,依旧是个阴沉日子。
楚尘收拾好碗罐,低声对母亲道:“娘,我出去一趟,看看镇上有没什么零活。”
妇人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眼角似有湿意。
走出茅屋,冷风扑面,像钝刀子刮过皮肤。
断尘镇依着一条几近枯竭的小型灵脉而建,街道狭窄,路面坑洼,两旁的房屋大多低矮破旧。
此刻己有零星镇民活动,看到楚尘,目光各异,有漠然的,有避之不及的,也有带着明显嘲弄的。
“哟,这不是咱们镇的‘名人’楚尘吗?
这么早又去给你那病痨鬼娘讨药渣啊?”
一个公鸭嗓子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楚尘脚步一顿,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说话的是镇东头雷家的一个远亲子弟,名叫雷虎,聚气三层的修为,在这小镇年轻一辈里也算个人物,平日里最爱找楚尘的麻烦,似乎践踏这个“废体”能给他带来莫大的乐趣。
见楚尘不答话,雷虎觉得失了面子,快走几步拦在他面前,身后还跟着两个嬉皮笑脸的跟班。
雷虎身材壮实,比楚尘高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哑巴了?
老子跟你说话呢!”
楚尘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到底:“有事?”
他这种平静反而更激怒雷虎。
一个废物,凭什么敢这样看他?
“没事就不能找你?”
雷虎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推搡楚尘的肩膀,“挡了小爷的路,你说有没有事?”
楚尘被推得一个趔趄,后退两步,稳住身形,依旧看着雷虎,没说话。
那眼神让雷虎莫名有些发毛,随即涌起更大的恼怒。
“看什么看?
晦气!”
雷虎呸了一口,目光扫过楚尘洗得发白的衣袍,忽然嘿嘿一笑,“看你这样,今天又没找到活计吧?
也好,小爷我今天心情好,给你个机会。”
他朝身后一个跟班使了个眼色,那跟班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几块灰扑扑、杂质极多的下品灵币,丢在楚尘脚前的泥水里。
“喏,赏你的。
学两声狗叫,再从小爷胯下钻过去,这灵币就是你的,够你去给你娘买点‘好’药了,哈哈哈!”
雷虎叉开腿,得意地大笑起来,两个跟班也跟着哄笑。
泥水溅在楚尘的裤脚上,冰冷潮湿。
那几块灵币躺在污浊里,散发着微弱的光。
周围有几个镇民停下脚步,远远看着,没有人出声,没有人阻止,眼神里大多是麻木,甚至有一丝看戏的兴味。
楚尘的拳头在袖中缓缓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需要灵币,比任何时候都需要。
母亲的药不能断,家里的米缸也快见底了。
风吹过,扬起他额前枯黄的头发,露出下面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极深处挣扎着,翻滚着,最终,又归于一片死寂的沉默。
他缓缓弯下腰。
雷虎脸上的笑容愈发张扬得意。
就在楚尘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沾满泥水的灵币时——“吼——!!!”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兽吼,猛地从镇子外的黑风山脉方向传来,打断了这场单方面的欺凌。
所有人心头都是一悸。
雷虎脸色微变,收敛了笑容,看向山脉方向,皱了皱眉:“晦气!
怎么又有妖兽动静?
最近山里不太平啊……”他没了继续戏耍楚尘的兴致,嫌恶地瞥了一眼还弯着腰的楚尘,骂了句“废物就是废物”,带着跟班匆匆朝镇中心方向走去,似乎想去打听消息。
围观的人群也窃窃私语着散开,妖兽的动静远比一个废体的屈辱更能牵动他们的神经。
楚尘缓缓首起身,看着雷虎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泥水里的那几块灵币。
他没有去捡,只是用脚,慢慢地将它们踢进了更深的泥泞里,掩埋起来。
然后,他转过身,继续朝着镇子里的方向走去,背影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执拗。
风吹过空荡的街道,卷起尘土和枯叶。
断尘镇的一天,刚刚开始。
而楚尘的路,依旧看不到半点光亮。
只有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无声地诉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