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的气味，总是先于意识闯入苏契辰的脑海。
不是气味，更像是一种混合物——中央空调送来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的干燥空气，昨夜残留的、来自咖啡机的微弱焦苦，还有笔记本电脑散热口呼出的、带着元件微热感的金属风。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公寓天花板上那盏线条极简、甚至有些冷漠的吸顶灯。凌晨五点四十七分。闹钟还有十三分钟才会响起。
一种巨大的、潮水般的空虚感席卷而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心脏沉甸甸地向下坠，带着一种甜蜜又痛苦的酸胀感，仿佛在梦里经历过一场惊天动地的悲欢，醒来却只抓得住一把流沙。
梦。
又是那个梦。
他坐起身，揉了揉眉心，试图抓住那些飞速褪色的碎片。光影，温度，一种近乎心悸的幸福感……还有一个身影。每次都是那个身影。细节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但他无比确定她的存在。一种温暖的、令人安心又渴望靠近的存在。
闹钟准时响起，冰冷的电子音割裂了卧室里最后的静谧。苏契辰按掉闹钟，将那阵莫名的情绪波动强行压下。他是苏契辰，一家知名建筑设计公司的项目主管，理性、高效、冷静是他的标签。沉溺于一个反复出现却毫无逻辑的梦？这不在他的人生程序里。
洗漱，换上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和深灰色西裤，给自己做一杯浓缩咖啡。一系列动作精准得如同程序设定。窗外的城市正在苏醒，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阳光，冰冷而耀眼。这就是他的现实，清晰，有条不紊，但也……乏味。
开车去公司的路上，车载广播里财经新闻主播的声音毫无波澜。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他无意间瞥向窗外。人行道上，一个穿着浅杏色风衣的女孩正低头看着手机，微风拂起她几缕柔软的发丝。
他的心猛地一跳。
毫无缘由。那个侧影，那种低头的神态……一种尖锐的熟悉感刺破了他惯常的冷静外壳。绿灯亮起，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他猛地回过神，踩下油门。后视镜里，那个身影迅速变小，消失不见。
荒谬。他握紧了方向盘，指节有些发白。只是睡眠不足导致的幻觉。
林汐梦是在一种柔软的怅惘中醒来的。
像有一首无比动听的旋律，在醒来的瞬间戛然而止，只留下嗡嗡的余音和胸腔里回荡的共鸣，让你清楚地知道刚才经历了一场极致的美的体验，却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音符。
她蜷缩在被子里，贪恋着那份残存的、虚幻的温暖。梦里似乎有阳光，不是城市里这种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而是大片大片、毫无保留的、带着植物清香的暖阳。还有……有人握着她的手。指尖的温度，掌心可靠的触感，那么真实，真实到她此刻摊开手掌，都觉得空空落落。
枕边手机嗡嗡震动，是闺蜜周薇的连环夺命Call，提醒她别忘了下午要去拜访一个重要的客户。
“知道啦，薇姐。”她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声音怎么这样？昨晚又熬夜画稿了？”周薇在那头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赶紧起床，打起精神来！今天这个客户可是‘大鱼’，你的工作室能不能开张吃三年，就看这次了！”
“嗯，这就起。”林汐梦挂了电话，又在床上躺了几秒，才强迫自己离开那个残留着梦境余温的巢穴。
她是一个自由插画师，和好友周薇合开了一个小小的工作室。周薇负责对外拉业务、谈客户，她负责埋头创作。生活不算稳定，但自由，且充满她所热爱的色彩。只是最近，那个反复出现的梦，让她的现实生活显得有些……苍白。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微凉的晨风涌入，吹散了最后一点朦胧。楼下早餐摊飘来食物的香气，送外卖的电瓶车灵巧地穿梭。这才是真实的世界。那个梦，再美，也只是一场梦。
洗漱时，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眼下淡淡的青黑，叹了口气。梦太美好，醒来后的反差就格外残忍。她甚至有点害怕入睡，害怕那种清晨醒来时巨大的失落感，也害怕……再也梦不到那个模糊的身影，那个让她在梦里感到无比完整和安心的人。
下午，她和周薇准时出现在市中心一栋高级写字楼的大堂。冷气很足，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人们匆忙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打印纸的味道。
“喏，这是对方公司的资料，”周薇递给她一个平板，上面是苏契辰的建筑设计事务所的介绍，“主打极简现代风，逼格很高。这次是他们一个新地产项目的景观艺术部分招标，我们的对手都很强，一会儿见的是他们的项目主管，据说要求极高，人还有点冷，你有个心理准备。”
林汐梦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杂乱的心绪摒除脑后。工作是工作。
电梯无声地上升。在某一层，电梯门打开，外面站着两个正在低声交谈的男人。前面的一个年轻些，戴着眼镜，手里抱着文件夹，像是助理。后面那个……
林汐梦的目光掠过前面的人，落在后面那个男人身上。
他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身姿挺拔，正微微侧头听着助理的汇报，侧脸线条清晰冷峻，鼻梁很高，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静强大的气场。
就在那一刻，那个男人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毫无预兆地转过头，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林汐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轰然涌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一种冰冷的震颤感从脊椎一路蔓延到指尖。
是他？
不，不可能。她从未见过他。
可是……为什么那种感觉如此强烈？一种几乎要令人落泪的熟悉感，混杂着巨大的恐慌和一丝荒谬的希冀，海啸般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就是他。梦里那个模糊的、温暖的、让她心心念念的身影，怎么可能和眼前这个冷峻得像冰山一样的男人重叠？
苏契辰也怔住了。
助理周昀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幕，变得模糊不清。他的目光牢牢锁在电梯里那个女孩脸上。她很年轻，穿着质地柔软的风衣，围巾松垮地搭着，手里抱着一个画筒，看起来与这个冰冷高效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她的眼睛很大，此刻正睁得更圆，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以及和他内心如出一辙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是她？
早上那个惊鸿一瞥的侧影？不，不止。是更深刻、更久远的……一种来自于他无法掌控的领域的熟悉感。那个困扰他多日的梦境，在此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那些模糊的情感碎片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理智。
空气凝固了。电梯门因为长时间停滞发出轻微的提示音。
周昀疑惑地看了看自家老板，又看了看电梯里两位显然也愣住的女士，不得不出声提醒：“苏总？”
苏契辰猛地回神。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几乎是立刻，职业面具重新戴上，所有外露的情绪被迅速收敛，快得仿佛是别人的错觉。他目光中的波澜平息，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微不可察地对周昀点了下头，率先迈步走进电梯。
周薇反应极快，拉着还有些发懵的林汐梦向旁边让了让。
狭小的电梯空间里，气氛变得异常微妙和紧绷。苏契辰站在前面，身姿笔挺，留给后面一个冷漠疏离的背影。林汐梦低着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死死攥着画筒，指节泛白。
周昀按了楼层键，试图缓和一下这诡异的气氛，笑着对周薇和林汐梦点了点头。周薇也立刻挂上职业笑容，小声回应。
只有苏契辰和林汐梦，像两座被无形力量冻结的岛屿，近在咫尺，却隔着最深的海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感受到的、剧烈碰撞又强行压抑的暗流。
电梯到达目的楼层。
“苏总，到了。”周昀低声说。
苏契辰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再看林汐梦一眼，径直走了出去，步伐稳定而快速，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神从未发生过。周昀连忙跟上。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那个冰冷的背影。
林汐梦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微微靠在电梯壁上，后背惊出一层薄汗。
“哇塞，刚才那个就是我跟你说的项目主管苏契辰，果然名不虚传，帅是帅，但那气场也太吓人了吧？跟移动冰山似的。”周薇拍着胸口，心有余悸，“你刚才怎么了？也看傻了？”
林汐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说什么？说那个人好像天天晚上在我梦里和我谈恋爱？
太荒唐了。
她用力摇了摇头，试图甩开那荒谬绝伦的念头。“没……可能有点低血糖。”
夜晚，苏契辰独自一人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手中的威士忌杯里，冰块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试图复盘白天的偶遇，用他最擅长的逻辑思维。巧合。视觉误差。心理暗示。因为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导致他对某个符合模糊印象的陌生女性产生了不必要的关注。
每一个解释都合理。
但为什么，那个女孩震惊的、带着水光的眼神，就像用最灼热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甚至比他梦中的模糊影像更为清晰。
他烦躁地喝了一口酒，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头那簇陌生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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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汐梦将自己埋进工作室柔软的沙发里，抱着膝盖。面前摊开着为这次比稿准备的草图，但她一笔也画不下去。
白天的画面一遍遍在脑中回放。那个男人冰冷的眼神，疏离的姿态，和梦里那份无条件的温暖与亲密，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一定是搞错了。只是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她努力说服自己。
可是，心底某个角落，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固执地低语：如果……不是呢？
夜深人静。
当林汐梦终于被疲惫征服，沉入睡眠时，那种熟悉的失重感再次降临。
………
………
是海浪的声音。
温和的，有节奏的，冲刷着细腻的沙岸。
她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无垠的、丝绒般的深蓝色夜空，上面洒满了碎钻般的星辰，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空气温暖湿润，带着咸涩的海风和某种不知名的甜香。远处，一轮巨大的明月悬在海平面之上，洒下皎洁的清辉，将整个世界渲染得如梦似幻。
她正躺在一片柔软的白色沙滩上。
然后，她感觉到了。
她的手指，正被另一只温暖、修长的手轻轻握着。那真实的、令人心悸的触感，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她慢慢地、几乎是惶恐地，转过头。
月光下，一个男人侧躺在她身边，正静静地看着她。他的面容被朦胧的月光柔化，看不真切，但那双眼眸里盛满的温柔和笑意，却像星辰一样明亮，清晰地映出她的模样。
是他。
白天电梯里那个冰冷寡言的男人——苏契辰。
不，又不是他。眼前的这个人，眼神温暖得能融化冰川，周身散发着毫无保留的爱意和接纳。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动作珍重而怜惜。他的嘴角弯起一个无比温柔的弧度。
“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让她想落泪的熟悉感，“我一直在等你。”
所有现实中的怀疑、震惊、抗拒，在这一刻，在这个眼神和这句话面前，土崩瓦解，被浪潮般涌来的巨大情感淹没得无影无踪。
林汐梦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全然的依赖，轻轻地回应。
“嗯，我来了。”
在这个只属于他们的梦境世界里，星辰静默，潮汐温柔，仿佛永恒已然降临。
而现实世界中，两具孤独的身体，正分别躺在城市的两个角落，沉睡着，嘴角不约而同地，微微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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