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是什么意思?

林黛玉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是一缕烟，一团雾，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记忆的最后，是潇湘馆里弥漫的药味，是紫鹃压抑的啜泣，是喉头挥之不去的腥甜，以及那流也流不尽的眼泪。

她的一生，仿佛就是为了把所有的泪水都还给那个神瑛侍者。

“心有不甘么？”

一个缥缈清冷的女声忽然在这片死寂的黑暗里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是谁？

黛玉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那声音首接响彻在她的意识深处。

“绛珠仙草，你以一生泪水偿还灌溉之恩，天命己了。

然这一世，你郁结于心，泪尽而亡，终是意难平。

此番际遇，是劫是缘？

若予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可还会踏上旧路？”

重来一次？

黛玉的意识剧烈地波动起来。

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那些无法释怀的委屈、那些求而不得的眷恋……还要再经历一次吗？

不！

她不愿！

可若是不愿，难道就能甘心吗？

甘心看着外祖母为她心碎？

甘心看着大观园中的姐妹零落成泥？

甘心……甘心就这样与他再无瓜葛？

剧烈的挣扎撕扯着她虚无的意识。

那清冷的声音不再响起，仿佛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诘问。

就在这无尽的彷徨与痛楚中，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攫住了她！

天旋地转，意识仿佛被撕碎又重组，沉重的感觉瞬间回归——她感觉到了冰冷的手脚，感觉到了颠簸，感觉到了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还有心口那熟悉的、细微却尖锐的疼痛。

“……姑娘？

姑娘可是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略显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黛玉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朦胧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满是担忧的圆圆脸庞，年纪甚小，约莫十岁左右，正是她初入贾府时，母亲贾敏留给她的丫鬟雪雁。

而自己……黛玉微微动了动手，那纤细小巧、柔弱无骨的手掌，分明是一个孩童的手！

她猛地坐起身，环顾西周。

她正身处一艘装饰雅致的船舱之内，窗外是浩渺的江水。

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这正是六岁时，父亲林如海派船送她前往金陵外祖家时的情景！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

她竟然……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命运的起点？

“姑娘，您可吓死奴婢了！

您都昏睡大半天了，药也喂不进去，呜呜……”雪雁见她醒来，又是惊喜又是后怕，忍不住抽噎起来。

黛玉怔怔地看着雪雁，前世记忆汹涌而来。

这个忠心却懵懂的小丫头，后来在贾府那个富贵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并不得力，最终也未能陪她走到最后。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腾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莫哭，我无事。

只是有些渴了。”

她的声音带着久病初醒的沙哑，却也清晰地流露出一种不同于孩童的冷静。

雪雁愣了愣，似乎觉得姑娘醒来后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连忙擦擦眼泪，倒了一杯温茶小心递过来。

黛玉接过茶杯，指尖微颤。

温热的茶水润过干涩的喉咙，稍稍抚平了那灼烧感，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这不是梦。

那缥缈的声音言犹在耳。

“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竟然真的拥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狂喜只掠过一瞬，便被更深沉的茫然和沉重取代。

即便重来，她依旧是她，是那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孤女林黛玉。

贾府依旧是那个规矩森严、人情复杂的贾府。

前路漫漫，她该如何走下去？

还要像前世那样，小心翼翼，敏感多疑，最终落得个泪尽而亡的下场吗？

不！

绝不！

一股从未有过的倔强和清明自心底升起。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泪水还尽了，这一世，她不要再哭了。

她要好好活着，清醒地活着。

“雪雁，”她放下茶杯，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我们如今到何处了？

距金陵还有几日水路？”

雪雁忙答道：“回姑娘，王嬷嬷说，再过两三日，就该到了。”

王嬷嬷是林如海指派的老成嬷嬷，一同护送她上京。

黛玉微微颔首，脑中飞速回想。

前世此时，她因丧母不久，又即将远离父亲，心中悲切万分，加之身体孱弱，一路几乎都是昏昏沉沉，以泪洗面，以至于初入贾府时，因旅途劳顿和悲伤过度，显得格外怯懦无助，甚至因不懂贾府规矩，还险些闹出笑话。

如今想来，那些看似无心的疏漏，或许从一开始，就在某些人心中留下了“小家子气”、“心思重”的印象。

“雪雁，”黛玉再次开口，目光沉静地看着小丫鬟，“把我的镜匣拿来。”

“啊？

哦，是，姑娘。”

雪雁虽不解，还是依言取来了一个精巧的螺钿妆匣。

黛玉对着模糊的铜镜，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面色苍白，眉眼间凝着挥之不去的轻愁，确是一副病弱孤怯的模样。

但那双眸子深处，却燃着一点与前世的悲戚惶然截然不同的微光——那是属于经历了生死、看透了兴衰的林黛玉的冷静与决然。

“替我稍稍梳洗一下，头面不必太过繁琐，但要整洁得体。”

黛玉轻声吩咐，“另外，去请王嬷嬷过来一趟，就说我有事请教。”

雪雁更加惊讶了。

姑娘自上路以来，终日哀伤，何曾在意过这些？

但她不敢多问，乖乖地应了声“是”，便先去请王嬷嬷了。

黛玉独自对镜，指尖轻轻抚过苍白的脸颊。

母亲生前教导的礼仪规矩，前世在贾府生活的点点滴滴，此刻无比清晰地回现在脑海里。

哪些话该说，哪些事该做，哪些人需留心……她己不再是那个懵懂无助的六岁稚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