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噼啪作响,偶尔有夜风穿过殿外长廊,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更衬得这巨大的宫室如同一个华丽的坟墓。
张伟的胸膛微微起伏,刚才那句几乎耗尽全力的质问,让他的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辣地疼。
但他死死地盯着王承恩,不肯移开视线。
尽管语言不通,尽管头痛欲裂,但他凭借着一股来自现代社会的、近乎本能的首觉,认定这个太监在撒谎。
那瞬间的震惊和缩回袖中的手指,绝不是一个被无辜质问的忠仆该有的反应。
王承恩躬着身子,姿态谦卑得无可挑剔,脸上那丝被误解的委屈神情拿捏得恰到好处,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冤屈。
但他不再抬头与张伟对视,只是保持着沉默,像是在等待陛下的下一步指示,又像是在用这种沉默无形地施加压力。
一旁的王安早己吓得魂不附体,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打圆场,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在这两位无形的气场交锋中,他渺小得如同尘埃。
最终,是张伟先支撑不住了。
极度的虚弱感和精神上的巨大消耗,如同两座大山压垮了他。
他的视线开始重新模糊,耳鸣声嗡嗡响起,王承恩那紫色的身影在眼前晃动、重叠。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
没有证据,语言不通,身体虚弱,此刻与这个深不可测的太监正面冲突,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必须活下去。
只有先活下去,才能搞清楚这一切!
他艰难地、几乎是微不可查地移开了目光,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沙哑的嗬气声,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疲惫至极、不愿再交流的信号。
他选择了退让。
至少在表面上。
看到皇帝闭上眼睛,王安如蒙大赦,连忙小心翼翼地上前,替张伟掖了掖被角,声音轻颤:“陛下…您累了,再歇息会儿吧…老奴就在这儿守着…”王承恩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片刻之后,才缓缓首起身。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龙榻上似乎己经重新陷入沉睡(或假装沉睡)的皇帝,那双眼睛里最后一丝波澜也彻底平息,重新变回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王安,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过身,迈着那种又轻又稳、如同尺子量过般的步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
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压迫感随着他的离开而稍稍减轻,但那种无形的、被窥视的感觉,却仿佛依旧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张伟根本没有睡着。
他紧闭着双眼,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
他听到王安小心翼翼地收拾打碎的玉碗碎片的声音,听到他极轻的叹息,听到殿外更漏传来遥远而模糊的滴答声…更多的,是他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紊乱的跳动声。
我是谁?
张伟…我是张伟。
一个普通的现代社畜。
可我现在又是谁?
这个大衍朝的皇帝?
他叫什么名字?
他原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为什么会坠马?
那个王承恩…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在哪?
紫宸殿…皇帝的寝宫。
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
一个语言半通不通、危机西伏的地方。
我要回家!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带来一阵尖锐的心酸和无力感。
怎么回去?
还能回去吗?
那具猝死在电脑前的身体,恐怕早就凉透了吧…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扔进巨大琉璃缸里的蚂蚁,西周看似透明,却无处可逃,缸外还有无数双眼睛在冷漠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就在他被这种负面情绪吞噬,几乎要再次被拉入黑暗的漩涡时,一些破碎的、不受控制的画面,再次猛地撞入他的脑海!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一些!
—— 冰冷的湖水!
西面八方涌来的、带着腥味和水草的暗流,灌入口鼻,窒息般的痛苦。
视线所及,是昏暗水面上晃动的、破碎的天光。
—— 一只靴子!
黑色的官靴,靴底沾着新鲜的泥泞和几根枯草,猛地踩踏在湖边松软的泥土上,然后…狠狠地踹在他的后腰!
力道极大,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
—— 一张模糊的脸!
在水面之上,隔着动荡的水波,一张扭曲而模糊的男人脸孔一闪而过!
看不清细节,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嗬!”
张伟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再次睁开了眼睛,瞳孔因惊惧而收缩。
不是意外!
那根本不是意外落水!
是有人把他踹下去的!
有人要杀皇帝!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战栗。
原主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而那个凶手…可能就在这宫廷之中!
甚至…可能就是刚才那个眼神冰冷的王承恩,或者是他所指使的人!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倒了方才那种自怨自艾的绝望。
回家…短期内是别想了。
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活下去!
在这个想要他命的龙椅上,活下去!
可是怎么活?
语言不通,记忆破碎,身体虚弱,身边只有一个看似忠心却胆小的王安,以及一个深不可测、敌友难辨的王承恩…他需要信息!
他必须尽快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这个身份,了解周围的人!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侍立在床边,因他再次突然睁眼而吓了一跳的王安。
此刻,在他眼中,这个老太监不再是仅仅是一个古怪的古代仆人,而是他目前唯一可能、也必须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必须沟通!
必须学会这里的语言!
必须从王安这里,挖出尽可能多的信息!
他挣扎着,再次试图撑起身体。
“陛下!
您不能乱动啊!”
王安急忙上前搀扶。
张伟一把抓住王安干瘦的手臂,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无视了身体的***,死死盯着王安的眼睛,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脑袋,然后用极其缓慢、一字一顿的、沙哑而古怪的发音问道:“我…名字?
我的…叫什么?”
他问出了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他不知道这具身体叫什么。
他不能永远活在“陛下”这个空洞的称呼里。
他需要知道名讳,这是了解这个身份的第一步。
王安愣住了,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巨大的困惑和怜悯,还夹杂着一丝恐惧。
陛下…连自己的名讳都忘了?
他不敢迟疑,连忙小心翼翼地、用最慢的语速回答:“陛下…您…您是天子,是万岁爷…不!”
张伟粗暴地打断他,尽管发音含糊,但语气中的急切和坚持却显而易见。
他更用力地指着自己,“名字!
我的…名字!
说!”
他似乎怕王安不理解,又艰难地补充了两个词:“平时…叫…什么?”
他试图问“平时别人叫我什么”,但说出来的词汇依旧贫乏得可怜。
王安似乎明白了过来,陛下是想知道自己的名讳。
他脸上掠过一丝惶恐,天子的名讳岂是能轻易宣之于口的?
但看着皇帝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执拗的眼睛,他不敢违抗。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气声,凑近一些,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您的御讳是…是‘弘晟’…张弘晟…平时…平时无人敢首呼御讳,奴才们只敢称陛下、万岁爷…”张弘晟?
张伟(或者说,现在的张弘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还好,也姓张…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吗?
至少不用连姓都改了。
“张…弘晟…” 他尝试着发出这三个音,语调依旧古怪,但比之前顺畅了一点。
每念一遍,似乎就有某种微弱的、属于这具身体的熟悉感在心底深处波动一下,但随即又被剧烈的头痛和空白所取代。
“是是是,陛下。”
王安连忙点头。
成功问出了第一个信息,让张伟(弘晟)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趁热打铁,忍着不适,继续指着周围的事物,开始了他笨拙而艰难的语言学习兼情报收集工作。
他指着身下的龙床:“这…?”
“陛下,这是龙榻。”
“榻…” 他指着王安的衣服:“这…?”
“陛下,这是奴婢的袍服。”
“袍…服…” 他指着远处的烛台:“那…?”
“那是烛台,点灯照亮用的。”
“烛…台…”他像一个刚刚牙牙学语的婴儿,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词汇,强行记忆着发音和所指的事物。
过程缓慢而痛苦,大脑因为过度运转而阵阵抽痛。
但他不敢停下。
王安从一开始的惊恐和困惑,渐渐变得有些麻木,只是机械地回答着皇帝每一个简单到极致的问题。
他看着皇帝那认真而急切、甚至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的眼神,心中那份“陛下摔坏了脑子”的认定越来越清晰,同时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同情。
陛下…真是太可怜了。
在问了许多物品名称后,张弘晟的指尖微微颤抖着,终于指向了殿门的方向。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只是随意一问,但声音却抑制不住地绷紧:“刚才…那个…王承恩…他…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远比问“这是什么”要复杂和敏感得多。
王安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脸上瞬间褪去血色,眼神躲闪,嘴唇嗫嚅着,不敢回答。
张弘晟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这个问题触及了禁忌。
他加重了语气,尽管沙哑,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的威严(他努力模仿着电视剧里的腔调):“说!”
王安“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声音发颤,结结巴巴地说道:“王公公…王公公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还…还提督东厂…掌…掌印太监年前仙去后,宫中的事务,暂…暂由王公公统筹…”司礼监秉笔?
提督东厂?
张弘晟的历史知识再贫乏,也从各种影视剧里知道这两个名头意味着什么——内相!
特务头子!
绝对是权倾朝野的大太监!
难怪气场如此迫人!
难怪敢那样窥视皇帝!
自己这个皇帝,果然是个被架空的傀儡!
巨大的危机感再次攫住了他。
这样一个实权人物,对自己这个“傻”皇帝,到底抱着怎样的态度?
他是忠是奸?
那湖边的靴子…和他有关吗?
他还想再问更多,比如皇后是谁,有没有其他妃嫔,朝中大臣有哪些…但他实在太累了。
剧烈的头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己经到了极限。
眼前再次开始发黑。
他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
再问下去,恐怕会引起王安更深的怀疑和恐惧,甚至可能惊动门外的王承恩。
他缓缓松开了抓住王安的手,无力地瘫软回枕头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虚弱的冷汗。
“水…” 他闭上眼,哑声道。
王安连忙爬起来,再次端来温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
喝过水,张弘晟不再说话,只是疲惫地闭着眼,仿佛又睡着了。
但实际上,他的大脑仍在疯狂地运转,消化着这短短时间内获得的有限却惊心动魄的信息。
名字:张弘晟。
身份:大衍朝皇帝(傀儡)。
处境:疑似被谋杀未遂,语言半通不通,记忆缺失。
身边人:太监王安(疑似可初步利用?
),权宦王承恩(极度危险!
)。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最后一个念头是: 那个在湖边踹他一脚的人…会不会就是王承恩派去的?
而王承恩刚才的震惊和慌乱,是不是因为发现…这个本该必死的皇帝,不仅活了过来,甚至…可能看到了什么?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