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舰“抚慰者”悬停在平流层,像一枚巨大而精致的银灰色泪滴,
边缘流转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却冰冷得不反射任何太阳的光芒。
它的到来违背了所有物理常识,没有音爆,没有冲击波,甚至没有扰动一片云。
只有一种浩瀚无边的寂静,沉重地压下来,先是扼住了所有通讯频道的嘶吼,
继而捂住了城市的喧嚣,最后,似乎连风穿过楼宇缝隙的呜咽、树叶摩擦的沙沙声,
乃至人类心脏狂乱的搏动,都被这股绝对的静默所吸收、吞噬。然后,光芒洒落。
并非刺目的射线或能量武器,而是温暖、柔和如春晖的辉光,
从“抚惜者”底部细密的、蜂巢般的孔洞中弥漫出来,缓慢地、不容抗拒地笼罩了大地。
这光拥有质感,像金色的薄纱,又像温润的流水,拂过硝烟弥漫的战壕,炮火瞬间哑灭,
对峙的士兵茫然地放下武器,
眼中积年的仇恨被一种茫然的平静取代;拂过瘟疫横行的贫民窟,
咳得撕心裂肺的孩子突然停下了颤抖,潮红的脸色恢复正常,
呼吸变得平稳深长;拂过绝症病房,监控仪上拉平的心电图再次起伏,
枯瘦如柴的肢体肉眼可见地充盈起血肉的光泽,痛苦的***被惊喜的抽气取代。
全球沸腾了。最初的恐惧和警惕,
被更强大的渴望——对生存、对安宁、对奇迹近乎本能的贪婪——碾得粉碎。
街头挤满了欢呼哭泣的人群,素不相识的人互相拥抱,教堂、寺庙、***寺钟声长鸣,
却都压不过那弥漫在空气中无声的、狂喜的浪潮。 我,莱娜,
被这浪潮不由分说地推到了顶峰。作为世界顶尖的理论语言学家,专攻濒危与灭绝语系重建,
我被紧急征召,空降到日内瓦湖畔这座临时划出、高度***的联合总部。
我的任务是搭建沟通的桥梁,与这远超理解的“他者”对话。
总部里弥漫着一种极致的、近乎癫狂的效率。每个人脸上都泛着红光,脚步轻快,
语速急促,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被选中的兴奋。我被引至一个透明的圆形隔离间,正中央,
是一个流线型、毫无接缝的银色接口,
那是“埃里伯斯”——我们给外星使者起的代号——提供的沟通装置。
空气里除了臭氧和消毒水的味道,还混杂着一丝陌生的、甜腻的气息,
像是某种金属与栀子花混合的冷香,若有若无,却顽固地钻入鼻腔。
我的工作台环绕着最先进的仪器,但它们此刻更像装饰品。真正的交流,
依赖于埃里伯斯提供的翻译系统。它们的“语言”并非声波振动,
而是一种复杂的能量脉冲序列,我的设备负责捕获、转换,再通过那个银色接口和它的系统,
变成屏幕上流畅的、语法完美的英文。 它们的承诺通过我的屏幕,
清晰地呈现在全球领导人面前,并通过他们,
传递给每一个翘首以盼的人:无偿治愈所有疾病,彻底消除贫困与战争,共享先进知识,
引领人类进入一个崭新的、没有痛苦的黄金时代。 狂喜淹没了最后一丝疑虑。
最初的几天,我沉浸在一种混杂着巨大压力和莫名兴奋的状态中。脉冲序列源源不断,
结构严谨、高效,透着一种数学般的冰冷理性。翻译系统运行得天衣无缝,
几乎不需要我进行任何干预或修正。它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我像个傀儡,
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负责按下接收键的操作员。 偶尔,在深夜,当湖畔的喧嚣稍稍平息,
那丝金属栀子花的冷香似乎更加清晰时,我会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这感觉细微如发丝,
很快就被周遭无处不在的乐观氛围和“伟大进程”的使命感所冲散。我们正在创造历史,
拯救人类,我怎能用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学术性的偏执来玷污这份神圣? 直到那一天。
一个异常脉冲序列。它极其短暂,微弱得像心电图上的早搏,
猛地突破了常规滤波器的屏蔽,在我的辅助分析屏上留下一道尖锐的、不和谐的波形,
旋即消失。自动诊断系统将其标记为“未知词条/背景噪音”,建议忽略。 鬼使神差地,
我没有立刻清空缓存。那道波形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了我一下。
一种语言学家的本能压过了服从指令的习惯。我调取了原始波形库,
启动了我自己编写的、用于比对灭绝语素的高精度算法,进行深度扫描。 进度条缓慢爬升。
心脏在胸腔里突兀地加重了跳动,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我的肋骨。
隔离间外的开放式办公区,同事们脸上依旧洋溢着那种被赐福般的微笑,低声交谈着,
一切如常。但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屏幕猛地跳出一个结果窗口。匹配度:91.7%。
:南极东方站冰芯样本B-7提取物约公元1420±50年——拉努帕石板刻纹片段。
拉努帕石板? 我的呼吸一滞。那是语言学界一个著名的“幽灵”。
上世纪一位痴迷又备受争议的语言学家,在南极冰层深处发现的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石板,
上面刻满了从未在任何已知文明中出现过的奇异符号。学界为此争论了几十年,
高度孤立、从未与主流人类文明有过交集、并在小冰期时期彻底湮灭的微型文明的祭祀用品,
其语言被断定为已死亡至少五个世纪。那块石板本身也在一次实验室火灾中神秘损毁,
只剩下一小段模糊的波形记录存档。
一个早已消失、记录残缺、几乎被遗忘的文明的语言碎片,
怎么会出现在跨越数光年而来的外星文明的实时翻译系统里? 巧合?概率有多大?
数据污染?我的设备在捕获时产生了畸变?冷汗无声无息地从额角滑落,
沿着太阳穴滴进衣领,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我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这荒谬绝伦的联想,
但它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缠越紧。不。不对。 我深吸一口气,
那甜腻的冷香似乎更浓了。我环顾四周,那些微笑的面孔突然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我必须知道得更深。 绕开标准接口协议是重罪,尤其是在这关乎全人类命运的时刻。
但那个冰冷的数字91.7%,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理智。我手指颤抖着,
激活了隐藏在系统深处的后门——一个我私下编写、从未启用的根权限访问工具,
原本是为了在极端情况下保护原始语言数据不被政治干预。现在,
我要用它来刺探赐予我们“福音”的使者。 指令输入。进度条再次缓慢移动,
这一次慢得令人窒息。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
系统底层仿佛一个无光的深海,我的非法探针正小心翼翼地向那最幽暗的深渊潜去。
访问成功。 庞大的、结构精密的数据库如同一个活物,展现在我眼前。
我无视那些光鲜亮丽、频繁调用、构建着美好承诺的表层词汇库,像着魔一样,驱动着探针,
直刺向系统最古老、最偏僻、积满电子尘埃的黑暗角落——词源库与历史语素归档区。
数据流汹涌而来,几乎冲垮我脆弱的防火墙。屏幕上,代码如瀑布般倾泻。 然后,
我看到了。 那不是数据库。那是一个坟墓。一个陈列着语言尸骸的、冰冷无声的博物馆。
伊特鲁里亚语中几个仅存在于推测中、从未被证实过的变体音素,
像标签一样被钉在那里;苏美尔王表上用于描述神祇降临的专用修饰符,
旁边标注着发音模拟参数;复活节岛朗格朗格文字中无法破解的语法碎片,
被拆解成数学公式;巴斯克语中那些与任何已知语系都无关联的古老词根,
上被标记为“已灭绝”、“未破译”、“仅存推测”、“孤例”、“神话附会”的语言残片,
像战利品,又像标本,被精心编号、分类、归档,
深埋在这套光鲜的外星翻译系统的核心最深处。 它们不是刚刚发现我们。它们来过。
很早以前就来过。一次又一次。 它们冷眼旁观,
或者更糟——它们亲身参与了一个又一个文明的兴起、挣扎与寂灭。它们像收割者一样,
在文明垂死之际,或者在其最鼎盛时悄然潜入,收割它们的语言,它们最独特的思维载体,
然后将这些文化的尸骸塞进这台庞大翻译机器的肚子里,
伪装成一次“初次接触”的、完美无瑕的沟通表演。为什么?为了什么?
巨大的恐怖如同星际深寒,瞬间攫住了我,冻结了我的血液,凝固了我的呼吸。
我的手指冰冷得不听使唤,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我必须看到证据,看到现在正在发生的“奇迹”的另一面。
我的权限可以访问总部内部的所有监控频道。我颤抖着调取画面,切换到医院区。
那里收治了全球第一批、也是最严重的“受赐福者”——晚期癌症患者,多重器官衰竭者,
不可逆的遗传性疾病患者…… 画面中,
几天前还奄奄一息、被剧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病人们,此刻正井然有序地坐在阳光房里。
他们面色红润,眼神……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没有与家人重逢的激动,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统一的安宁。他们缓慢地走动,轻声交谈如果那能算是交谈的话,
内容空洞得只剩下对“抚慰者”的感激,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同步感。 我放大图像,
聚焦在一个名叫埃米莉的小女孩脸上。她因急性白血病被送来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现在,
她穿着干净的病号服,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望着外面平静的日内瓦湖。
金色的辉光透过玻璃,柔和地洒在她身上。 她似乎感受到了监控镜头的注视,
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来。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 那不是埃米莉的眼睛。
那双曾经充满孩童灵动和痛苦恐惧的蓝眼睛,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瞳孔深处,
一点幽蓝的、非自然的冷光,极其细微地、如同呼吸般规律地闪烁了一下。那光芒冰冷,
纯粹,没有任何情感,像遥远恒星在黑暗真空中绝对零度的燃烧。 那不是治愈的光芒。
那不是人类的目光。 那是……别的东西被点亮、正在安静运行的信号。 没有痛苦,
没有挣扎,没有自我。只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绝对的温顺。一种被彻底接管后的死寂。
它们并非来访者。 它们是归来的园丁。
来收割一个早已被悄悄播下种子、精心培育了不知多少世代、如今终于成熟了的庄稼。
所有接受“治愈”的人……所有沉浸在无痛狂喜中的人……我们。我们就是那片庄稼。
“嗬——”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冰冷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像触电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疯狂地向后退去,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透明墙壁上。椅子被猛地带倒,
与光滑的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足以撕裂这片虚假宁静的尖叫。 “莱娜博士?
” 隔离间的门无声滑开。我的年轻助理,大卫,端着一杯水走进来,
脸上洋溢着那种全球通用的、被奇迹眷顾的、标准化的喜悦笑容。那笑容弧度完美,
却达不到眼底。 “您看起来气色非常不好,”他的声音温和,语速均匀,像播放录音,
“是因为工作太累了吗?是否需要我现在为您申请一次‘抚慰’?他们说感觉好极了,
所有疲惫、焦虑、还有……不必要的担忧,都会立刻消失。那是真正的平静。
”他向我走近一步,手中的水杯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我死死地盯着他,
眼球因为恐惧而干涩发痛。我的目光聚焦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瞳孔是棕色的,
很常见的颜色。但此刻,在室内光线下,那棕色的深处,一点微不可察的、幽蓝的冷光,
正随着他的话音,安静地、规律地闪烁着。 那非人的温顺笑容。那冰冷的蓝光。
它们就在这里。 它们就在我们中间。 它们,早已无处不在。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
我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冰冷绝望顺着脊椎疯狂爬升,
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 它们,已经赢了。
第 5 章:伪装的裂痕 干呕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剧烈地喘息着,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那甜腻的冷香,灼烧着我的气管。
世界天旋地转,隔离间冰冷的墙壁是我唯一能感知到的实体,支撑着我发软的双腿。
“莱娜博士?您真的非常需要‘抚慰’。”大卫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那么温和,
那么关切,像裹着天鹅绒的毒药。他又向前迈了一步,将水杯递得更近。“喝了水会好一点。
然后我立刻为您预约。这是恩赐,我们都很幸运。”幸运? 我猛地抬起头,
泪水让他的影像有些扭曲,但那瞳孔深处的蓝光却更加清晰,像黑暗中潜伏的萤火虫,冰冷,
非人。我的目光越过他,投向开放式办公区。几张面孔闻声抬起来,看向我这边。
同样的关切表情,同样的标准化微笑,
同样的……眼底那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同步闪烁的幽蓝。
一种被无数非人目光同时锁定的恐怖感攫住了我。 不能被发现。
绝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已经察觉。 生存的本能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
暂时压过了那灭顶的恐惧。我强迫自己停止颤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痉挛。
我必须伪装下去。“没……没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
但极力挤出一个虚弱的、模仿他们的笑容,“只是……太累了。有点低血糖。”我伸出手,
接过那杯水。手指相触的瞬间,他的皮肤温度正常,甚至有些温热,
但这更让我毛骨悚然——完美的伪装,连生理细节都模拟得如此逼真。 我抿了一口水,
冰凉液体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里的干涩。“谢谢您,大卫。
我想……我想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不用预约‘抚慰’,我睡一觉就好。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词,仿佛那是某种诅咒。大卫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那蓝光似乎也明亮了一瞬。“当然,博士。您的健康最重要。‘抚慰’随时为您准备着。
”他微微颔首,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然后转身离开,步伐轻快而精准。
隔离间的门无声关闭。 我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杯中的水晃动了一下,洒出几滴,
冰冷地渗进我的裤子。冷汗再次浸透了我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他们被控制了。或者说,被替换了?被改造了?那些接受过“治愈”的人,
都变成了……东西。温顺的,微笑着的,瞳孔闪着蓝光的宿主。
而像我这样尚未接受“抚慰”的,还有多少?我们是不是就像羊圈里尚未打上标记的羊羔,
随时等待着被“恩赐”? 全球直播还在继续。
墙上的屏幕播放着世界各地的“奇迹景象”:非洲干旱龟裂的土地上涌出清泉,
饥饿的孩子们围着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埃里伯斯小型装置,
安静地、微笑着领取食物;中东地区的士兵们扔下武器,互相拥抱,
背景是曾经焦灼的战壕;欧洲的医院里,
欢欣鼓舞的人群庆祝着亲人的康复…… 曾经让我感到温暖的画面,
此刻看来却如同地狱的图景。每一个微笑都那么相似,每一份狂喜都那么标准化,
每一次瞳孔的特写……我死死盯着屏幕,试图捕捉那细微的蓝光。是的,在那里!
虽然被精心掩饰,但在光线变换的瞬间,在那极深的地方,那冰冷的闪烁无处不在。
它们不是在治愈。它们是在播种。在收割。而我,可能是世界上极少数知道真相的人之一。
孤独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几乎崩溃的神经。我不能信任任何人。
联合总部的最高长官布鲁克斯?他昨天还热情洋溢地发表了关于人类新纪元的演讲,
眼里的蓝光几乎不加掩饰。安全主管瓦格纳?他负责所有安保,
包括确保每个人都“自愿”接受检查乃至“抚慰”。我的同事们?
他们早已沉浸在狂喜和使命感中,眼底闪烁着同样的光芒。 我孤立无援。几分钟后,
我强迫自己站起来,扶起椅子,坐回工作台前。屏幕上的脉冲序列依旧平稳流动,
翻译出的文字完美无瑕,承诺着虚假的天堂。我必须知道更多。它们的目的?它们的方式?
最重要的是,是否有……弱点? 我的非法探针还停留在那个语言的坟墓里。
我小心翼翼地继续挖掘,不敢触发任何警报。数据库庞大得令人绝望,索引方式完全非人类,
混乱中又带着某种异样的秩序。我找到了更多“已灭绝”语言的样本,年代跨度极大,
从万年前的洞穴刻画符号到几十年前刚刚消失的部落方言,无所不包。这不仅仅是一次收割,
这是一场持续了漫长时光的、系统性的……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