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边的风裹着未熟的麦穗味,刮过姜家洼那片晒得发裂的土坯房时,总能听见东头姜老实的咳嗽声——不是病,是急的。
他媳妇临盆在即,家里却连块像样的接生布都凑不齐。
这天傍晚他蹲在门槛上卷烟,烟纸刚撕好,就见西头的王婶挎着个蓝布包袱往这儿走,脚步急得带起一串土:“老实!
跟你说个正经事,邻村马家洼有个姑娘,叫李秀兰,比你小两岁,手脚勤快得很,我瞅着跟你对路!”
姜老实捏着烟丝的手顿了顿。
他今年二十五,早前跟着工程队去修过陇海铁路,去年才回村。
不是没人给他说过亲,可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敢应?
王婶像是看穿他的心思,把包袱往炕沿上一放,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半袋白面:“你别愁!
秀兰说了,不图你家有啥,就图你实诚——去年铁路上塌方,你把干粮分给工友,自己饿了两天,这事她早听说了。”
这话戳中了姜老实的软处。
他这辈子没别的,就认“实在”二字。
第二天清晨,他揣着攒了半年的三块钱,又从后院摘了半筐刚熟的杏,跟着王婶走。
路是土道,踩上去软乎乎的,他走得却有些慌,总觉得这好事跟做梦似的。
到了邻村,李秀兰正在院子里喂鸡。
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裤脚挽到膝盖,露出的小腿沾着点泥,可抬头一笑时,眼角的梨涡比院里的石榴花还亮。
她没像别的姑娘那样躲进屋里,反倒大大方方地给姜老实端了碗井水,声音脆生生的:“王婶跟我说过你,修铁路苦吧?”
姜老实攥着衣角,憋了半天就挤出一句:“不苦,能挣钱。”
这话逗得李秀兰笑出了声。
后来姜老实才知道,那天李秀兰其实早就见过他——去年他从铁路上回来,背着工友托付的药,在路口摔了一跤,是路过的李秀兰帮他把药捡起来的。
“我那时候就想,这人笨是笨点,心倒好。”
多年后李秀兰跟儿子姜相南讲起这事,总忍不住揉着他的头发笑。
没花啥周折,两家就定了亲。
彩礼是姜老实攒的三块钱,外加两匹粗布;嫁妆是李秀兰自己织的两床褥子,还有一双千层底布鞋。
结婚那天没办啥席,就请了村里几个长辈,煮了一锅红薯稀饭,蒸了几个白面馍。
夜里姜老实坐在炕沿上,看着灯下缝衣服的李秀兰,突然冒出一句:“以后我肯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李秀兰手里的针线顿了顿,抬头看他,眼里映着油灯的光:“我信你。”
那时候他们都没料到,往后的日子会有那么多苦——旱灾时啃树皮,工地上被砸伤腰,可每次姜老实从外面回来,总能看见李秀兰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他,手里要么攥着个烤红薯,要么揣着块粗糖。
1956年的秋天,李秀兰生下了个儿子。
那天姜老实正在地里收玉米,听见接生婆喊“生了!
是个小子!”
,他手里的镰刀“哐当”掉在地上,连鞋都没顾上穿就往家跑。
进了屋,他看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小家伙,嘴唇哆嗦了半天,想起自己是河南人,这孩子生在河南,以后也该跟这片土地连着根,就颤着声说:“叫……叫相南吧,姜相南,跟河南的南,连着。”
李秀兰躺在床上,虚弱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好,就叫相南。”
窗外的玉米地金黄金黄的,风一吹,穗子“哗啦”响,像是在给这个刚落地的孩子,唱第一支关于故乡的歌。
那时候没人知道,这个叫姜相南的孩子,日后会走上一条与祖辈截然不同的路,会在阴阳间隙里摸爬滚打,可他这辈子最牢的根,始终扎在河南的这片土上——扎在父母那碗红薯稀饭、那双千层底布鞋,还有麦香里的那句“我信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