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末到夏初,土坯房的屋顶总在漏雨,我娘李秀兰抱着刚满月的妹妹,坐在炕角铺着的破麻袋上,听着房梁滴答响,忽然跟我爹说:“就叫雨婷吧,姜雨婷,盼着这雨能停,也盼着孩子能平平安安的。”
那时候我刚满两岁,还不懂“妹妹”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炕边多了个软乎乎的小团子,我娘抱她的时间比抱我的多。
有次我趁娘去灶房烧火,踮着脚凑到炕边,伸手想摸妹妹的脸,刚碰到她的小下巴,就被她“哇”地一声哭醒。
我爹从外面扛着湿柴回来,看见我慌慌张张往后躲,没骂我,反倒蹲下来把我举到肩上:“相南是哥哥了,得护着妹妹,知道不?”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却盯着妹妹皱成一团的脸——她的眉毛跟我娘一样细,眼睛闭着的时候,眼尾有点往下垂,哭起来的时候,小嘴巴会撇成个月牙形,倒比村里其他人家的娃娃好看些。
那几年我爹姜老实没再去修铁路,跟着村里的工程队在附近修水库。
每天天不亮就揣着两个红薯出门,傍晚回来时,裤脚总是沾满泥,裤腿上还常挂着草屑。
有次他回来,从怀里摸出个用手帕包着的硬糖,剥了糖纸塞到我嘴里,又把剩下的两块递给我娘,说:“工地上管事的给的,甜,给娃留着。”
我含着糖,看着我娘把糖纸叠得整整齐齐,夹在床头的旧账本里,心里忽然觉得,有妹妹也挺好——至少吃糖的时候,娘不会只盯着我一个人念叨“省着点吃”。
雨婷长到一岁多的时候,终于学会了走路。
她不像别的娃娃那样怕生,刚会挪步,就敢追着院里的鸡跑,摔了也不哭,自己撑着地面爬起来,拍掉手上的土,继续跟在鸡***后面“咯咯”笑。
有次她追鸡追到院门口,差点被路过的牛车碰到,我正好从外面拾柴回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她趴在我肩上,小手揪着我的衣角,还不忘回头看那辆远去的牛车,奶声奶气地说:“哥,牛……大。”
我抱着她往回走,忽然觉得胳膊沉了不少——原来当哥哥,就是得把比自己小的人护在怀里,不能让她受一点吓。
1960年的秋天,我娘又生了。
这次是个弟弟,生他那天,天出奇地晴,地里的玉米刚收完,我爹正帮着邻居晒玉米,听见接生婆在院里喊“是个小子”,他手里的木锨“哐当”掉在玉米堆里,跑回屋的时候,鞋上还沾着玉米粒。
他凑到炕边,看着襁褓里的弟弟,咧着嘴笑了半天,突然跟我娘说:“叫横溢吧,姜横溢,咱娃以后不跟咱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得有才华,活得敞亮。”
我娘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额头,眼里的光比窗外的太阳还暖。
那时候我己经西岁,能帮着娘做些小事——比如给妹妹递尿布,给弟弟摇摇篮。
横溢比雨婷小时候乖,很少哭,饿了只会小声哼唧,吃饱了就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屋顶,有时候我趴在炕边跟他说话,他还会伸出小手抓我的头发,抓得还挺紧。
有次我娘去河边洗衣服,让我在家看着弟弟妹妹。
雨婷拿着个小石子在地上画画,横溢躺在炕上睡觉。
我坐在炕沿上,看着弟弟的小胸脯一鼓一鼓的,忽然想起我爹说的“才华横溢”,就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横溢,你以后要好好读书,比村里的先生还厉害,知道不?”
他像是听懂了,小嘴动了动,吐了个泡泡。
那时候家里的日子更紧了。
我爹每天要去工地上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回来后常累得倒头就睡,我娘除了照顾三个娃,还要去地里拾别人落下的红薯根。
有天晚上,我醒过来,看见我娘坐在油灯下,缝着我穿破的裤子,我爹坐在她旁边,帮她穿针引线,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有油灯的火苗在晃,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叠在一起,像一块紧实的饼。
我娘听见我翻身,回头看了我一眼,轻声说:“相南咋醒了?
是不是饿了?”
我摇摇头,往炕里面挪了挪,看着躺在我旁边的雨婷和横溢——雨婷的小脑袋靠在我胳膊上,横溢的手搭在雨婷的腰上,两个人睡得正香。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家的土坯房虽然漏雨,虽然炕有点挤,可只要能跟爹娘、妹妹、弟弟待在一起,就算冬天再冷,就算顿顿吃红薯,也不觉得苦。
我爹常说,人活着,就像地里的玉米,得扎下根,才能扛住风风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