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对不起
她依旧站在原地,像一棵被遗忘在严冬里的树,沉默地扎根在母亲的墓碑前。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方才那场闹剧般的抢婚,顾时聿崩溃离去的背影,都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纵然激起过惊涛骇浪,最终也沉入了冰冷的潭底,只剩下无尽的、死寂的虚无。
她缓缓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墓碑上母亲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笑容温婉,眼神里还盛着未被病痛折磨时的光亮。
“妈……”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最后还是闹得这么难看……”她没有哭。
眼泪在过去五年漫长的煎熬和最后时日的陪护里,似乎早己流干了。
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一件还带着体温的西装外套轻轻披在了她颤抖的肩上。
是那位本该成为她新郎的男人,徐玮。
“天气凉,别冻着了。”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没有过多追问,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
宋晚星拢了拢外套,低声道:“谢谢……还有,今天真的非常抱歉。”
徐玮摇了摇头,目光也落在墓碑上:“阿姨以前很照顾我。
我来送送她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温和,“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晚星,先照顾好自己。”
他的体贴和分寸感,在此刻显得尤为珍贵,却也像一面清晰的镜子,照出了她内心那片再也无法为任何人掀波澜的死水。
她无法给他婚姻,甚至无法给他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
她的心,早在五年前就被现实碾碎,又被今日这场荒唐和永别,彻底冰封了。
“婚礼取消的所有后续事宜,我会处理。”
徐玮轻声说,“你需要时间,我知道。
别担心这些琐事。”
宋晚星再次低声道谢。
她知道,她和徐玮之间,或许也就到此为止了。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无法弥合,何况是建立在“合适”而非“深爱”基础上的关系。
……另一边。
顾时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市区的。
他像是失去灵魂的躯壳,凭着本能操控着方向盘,眼前不断闪回着宋晚星那双死寂的眼,鬓边那朵刺目的白花,以及她轻飘飘却足以将他凌迟的话语。
“然后呢?”
“所以呢?”
“不重要了。”
每一个字都反复碾过他的心臟。
他猛地将车停在路边,伏在方向盘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哭,而是一种干呕般的、源于极度痛苦和悔恨的生理反应。
五年。
他活了整整五年的一个巨大谎言。
他构建的一切——仇恨、目标、甚至那畸形的、通过对替身的宠爱来报复和缅怀的方式——都在今天轰然倒塌,碎成的每一片都映照出他的愚蠢和残忍。
他甚至不敢去想,这五年,宋晚星是怎么过来的。
母亲重病,家道中落,拿着那笔“卖身”的钱独自承担一切,还要承受着他这个“受害者”的恨意和归来后的肆意羞辱。
助理打来的电话在车内一遍遍响起,他像是没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骇人的红血丝,却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疯狂。
他不能就这样。
他不能失去她。
哪怕用尽一切办法,哪怕卑微到尘埃里,他也要知道一切,要求得一个……或许永远得不到的原谅。
他猛地调转车头,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朝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那个他五年未曾踏足,却无比熟悉的、宋家以前的老宅方向。
老宅所在的街区比记忆中更显破败。
他停下车,几乎是跑着冲进那条熟悉的巷子。
邻居的目光好奇而警惕地落在这个穿着昂贵西装、却形容狼狈癫狂的男人身上。
他敲响了那扇斑驳的铁门。
开门的是宋家一位远房的姨婆,今天刚从葬礼上回来,看到是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
老人的语气毫不客气,“还嫌害得晚星不够惨吗?”
“姨婆,”顾时聿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恳求,“求求您,告诉我……告诉我这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告诉我阿姨的病……告诉我晚星……”姨婆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真切无比的痛苦,严厉的神色稍微缓了缓,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造孽啊……”她侧身让开,“进来吧。”
逼仄的客厅里,弥漫着老人和生活艰辛特有的气息。
姨婆絮絮叨叨,从五年前顾家破产说起,说到宋晚星母亲几乎同时查出的重病,说到天价的医疗费如何拖垮了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说到宋晚星如何休学,如何打几份工,如何西处借钱却屡屡碰壁……“……她妈妈不想拖累她,好几次想***……晚星那孩子,咬着牙硬撑……后来,后来你妈妈找到了她……”顾时聿猛地抬头:“我母亲?”
“是。”
姨婆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她给了晚星一张支票,说是一千万,条件是……让你彻底死心,让你能没有牵挂地……重新开始。”
顾时聿如遭雷击。
“……你妈妈说的也有道理。
那时候你们家那样,你也一蹶不振,如果再被晚星家这个无底洞拖住,可能就真的都完了……”姨婆抹了抹眼角,“晚星那孩子……哭了整整一夜……然后收了钱。
她没得选啊……那是她妈的命……她不是贪图你们家的钱!
她是拿她自己的名声和一辈子,换她妈多活这几年!”
姨婆的声音哽咽了,“你这孩子……你怎么能……怎么能那么对她啊!
还带个像她的姑娘来气她……你怎么狠得下心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真相原来如此***而残酷。
他母亲用一千万,买断了他的爱情,也买断了宋晚星所有的清白和尊严。
而他,成了这把刀最锋利的执行者。
他甚至没有去问过母亲一句,没有去查证过一丝一毫,就凭着被背叛的愤怒,将她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顾时聿再也支撑不住,他弯下腰,用手捂住脸,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堤坝,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不是无声的崩溃,而是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至极的呜咽。
他错的,何止是离谱。
他错得……罪该万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老宅的。
他开车,疯了一样冲回顾家别墅。
顾母正在客厅插花,看到儿子如此失魂落魄、满眼疯狂地闯进来,吓了一跳。
“时聿?
你怎么……为什么?!”
顾时聿打断她,声音嘶哑可怖,他一步步逼近,将手里那张被他捏得变形的、从姨婆那里看到的泛黄病历复印件,狠狠摔在母亲面前昂贵的地毯上,“那一千万!
是不是你给她的?!
是不是你用钱逼她离开我?!”
顾母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看着儿子眼中那几乎要噬人的痛苦和恨意,手中的花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我都是为了你好……”她踉跄一步,语气慌乱,“当时我们家那种情况,你不能再被她家拖累……你明明己经……为了我好?”
顾时聿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却比哭更令人心酸,“你为了我好,毁了我最爱的人,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恨了她五年!
羞辱了她五年!”
“你为了我好,让她一个人承担所有!
让她妈妈到死可能都以为女儿是为了钱卖掉了感情!”
“你为了我好……”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暴怒,“你让我这辈子都活在悔恨里!
你这叫为了我好?!”
顾母被儿子从未有过的激烈态度吓得说不出话,只能不住地摇头流泪。
顾时聿看着她,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哀和冰冷所取代。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时聿!
你去哪儿?!”
顾母在他身后惊慌地喊。
他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冰冷彻骨的话:“去赎我永远赎不清的罪。”
他开车,再次回到了那个此刻他既无颜面对,却又无法远离的地方——宋晚星现在租住的公寓楼下。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上去。
他只能像个绝望的守夜人,将车停在阴影里,仰头望着那扇漆黑的窗户。
夜越来越深。
他不知道她睡了没有,是不是又一个人在偷偷哭泣。
他拿出手机,颤抖着手指,删掉了那个他曾经置顶、却五年未曾拨通的号码的所有辱骂和诅咒的短信记录。
然后,他编写了又删除,删除了又编写,最终只发出去了三个字。
对不起。
短信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他知道,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根本弥补不了万分之一。
但他不知道,除了这样卑微地、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他还能做什么。
黑夜漫长,他的赎罪之路,才刚刚开始。
而路的尽头,是否还有星光等待,他一点把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