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粘稠、冰冷,带着一种廉价的甜腻味,这是“渣滓区”永恒的基调。
雨水侵蚀着粗饼干搭建的陋屋,墙壁斑驳,不断有湿软的碎屑剥落,
混入泥泞的、由消化饼干碎和污物构成的街道。平高杖坐在屋角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像一尊被遗忘太久、即将彻底霉变的雕像。他的身体是深褐色的粗麸饼干,
布满了粗糙的颗粒和无数细小的裂纹。几十年糖浆雨的侵蚀和生活的重压,
让这些裂纹变得更深,如同刻在他身上的苦难年轮。
他手里攥着一块小小的、边缘已经磨得圆滑的果干——那是他女儿小莓饼唯一留下的东西,
是她生前最宝贝的“宝石”。空气里弥漫着妻子刚刚散去的、微弱的焦苦味。
不是炉心渣滓那种暴烈的焦糊,而是一种缓慢的、绝望的、从内而外的霉变带来的苦涩。
她没能熬过这个潮湿的雨季,就像一朵未曾真正绽放就枯萎的糖花。
她最终是在癫狂的低语和对小莓饼、脆条他们的儿子的呼唤中碎掉的,
身体软化成了一滩无法辨认的、悲凉的糊状物。
官方派来的“清洁饼”只是冷漠地将那滩残渣铲走,仿佛清理掉什么碍眼的垃圾。投诉?
几十年前他就试过了。当他那双年幼的子女——只是因为在芳海孽老爷的蜜糖马车经过时,
躲避不及,溅起了一点泥点,就被那位老爷以“玷污圣驾”为由,
让手下的糖霜圣骑士用带着尖刺的权杖活活捣碎时,他就投诉过了。他跪在教会的忏悔堂,
额头磕在冰冷的威化饼地板上,直到裂缝蔓延到他的眼眶。
换来的只是一句冰冷的回应:“芳海孽老爷是圣饼贵族,他的意志更接近最初之炉的圣意。
你的子女粗饼胚子,本就脆弱易碎,此乃回归炉渣的必然。你的苦难是神圣烘焙的一部分,
需静心承受。”静心承受。平高杖空洞的眼窝凝视着窗外灰蒙蒙的棉花糖天空。
承受了几十年。承受着丧子之痛,承受着妻子日渐疯癫的折磨,
承受着这永无止境的、腐蚀一切的糖浆雨,
承受着那些圣饼贵族在干燥温暖的上区享受着酥脆人生的每一个传言。而今天,他透过雨幕,
仿佛能看到遥远的、阳光普照的“圣糕区”。听说,那位芳海孽老爷早已退休,
正在他那用冰糖和巧克力建造的庄园里,享受着儿孙绕膝的“人伦之乐”。
他的子孙一定是用最精细的面粉烘焙而成,完美,酥脆,备受宠爱。凭什么?
凭什么他的小莓饼和脆条就要化为街角的碎渣,而那个凶手的血脉却能在甜蜜中延续?
凭什么他的妻子要在痛苦和疯癫中霉变分解,而那个凶手却能安享晚年?
一种比糖浆雨更冰冷、比霉变更绝望的东西,在他胸中那片早已干涸龟裂的废墟里重新凝聚。
那不是悲伤,悲伤早已流干。那不是愤怒,愤怒已被岁月磨平。那是恨。
纯粹、绝对、不容任何转圜的恨意。这恨意像最后的燃料,注入了他即将熄灭的生命残渣里。
他缓缓站起身,饼干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他走到屋子最潮湿的角落,
那里积着一小滩从屋顶漏下来的、略显浑浊的糖浆水。他伸出粗糙的手指,
蘸着那冰凉的液体。然后,他跪下来,开始在地板上绘制。没有图案,没有章法,
只有一种发自灵魂最深处的、癫狂的冲动。
他用糖浆水混合着自己身上刮下的碎屑和多年来积攒的炉灰,画出一道道扭曲、焦黑的痕迹。
那不是符文,那是他破碎人生的轨迹,是他子女夭折的惨状,是他妻子临终的焦苦,
是他积压了几十年的、无声的咆哮。他画着,直到手指磨损,
直到那混合着污垢与绝望的“墨汁”几乎用尽。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布满裂纹的手臂,
眼中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将手臂砸向墙壁凸起的一块坚硬糖晶。“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声响。他的一截小臂碎裂开来,
焦黄色的饼干碎块掉落在他绘制的那些焦黑痕迹上。剧痛袭来,但他仿佛没有感觉。
他用仅存的手捧起那些包含着自己身体和灵魂碎片的“祭品”,将它们撒在图案的中心。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痛苦,
压缩成一声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低语:“我无所剩……唯有此恨!” “以我残躯!
以我之魂!以我血脉破碎之痛!” “聆听我!炉心渣滓!” “给我力量!给我复仇之火!
我要他……我要他和他的一切……化为焦炭!”屋内死寂。只有糖浆雨滴落的嗒嗒声。突然,
那撒落的饼干碎块和焦黑图案开始冒烟。不是水汽,是一种诡异的、带着浓烈焦苦味的黑烟。
烟雾盘旋上升,凝聚不散,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不断蠕动重组的焦黑色人形。
两颗如同余烬般的暗红色光点在烟雾中亮起,俯视着跪在地上、残破不堪的平高杖。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嚎破碎:“……如你所愿……”一段燃烧着的、散发着极致焦苦味的黑色渣滓从烟雾中分离,
缓缓飘向平高杖断裂的手臂。
“接受……这份焦糊的恩赐……然后……去烧尽……一切……”平高杖没有丝毫退缩,
反而仰起头,用他空洞的眼窝迎接那代表毁灭与终结的力量。
他断裂的手臂主动迎向那燃烧的焦炭碎片。“芳海孽……” 他念出那个名字,不再是哀求,
不再是绝望,而是一道冰冷、残酷的死刑判决。“……你的晚年,到此为止了。
”当那焦炭碎片接触到他断臂的刹那,暗红色的火线瞬间蔓延至他的全身。
他的裂纹中透出不祥的红光,身体开始发出细微的、碳化的爆裂声。
极致的痛苦与极致的力量感同时涌入。旧的平高杖,那个卑微、绝望、痛苦的粗饼人,
在这一刻,死了。在灰烬与焦苦中重生的,是为复仇而生的——焦糊魅影。
芳海孽退休后的居所,坐落在“圣糕区”边缘一个名为“蜜息庄园”的地方。
这里没有渣滓区永不消散的潮湿和霉味,
空气里飘着的是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蜂蜜与香草气息。街道由光滑的姜饼铺就,
两旁是修剪整齐的软糖灌木丛和闪烁着糖霜的棒棒糖路灯。平高杖——或者说,
那个占据了平高杖躯壳的存在——就在这里。他利用夜晚和阴影,如同一点不起眼的焦痕,
悄无声息地融入这个甜美世界的缝隙。他找到了一处被遗弃的、靠近庄园大门的旧糖果亭,
那里原本属于一个因“口味过时”而被驱逐的老商贩。
对于浑身散发着微弱焦苦味、裂纹透着暗红光芒的他,没有任何饼干人愿意靠近,
这正好给了他绝佳的隐蔽。他终日监视着。
他看着芳海孽那由白巧克力雕刻而成的华丽大门打开又关上。
看着那位退休的老爷乘坐着杏仁糖马车进出,身体依旧保持着上等的酥脆,
脸上带着养尊处优的满足光泽。看着他被一群衣着光鲜、用糖霜点缀的子孙环绕。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入平高杖碳化的心脏。
尤其是芳海孽的孙子孙女——小酥和糖蜜。两个用最精细原料烘焙的小饼干人,完美无瑕,
却也娇纵蛮横到了极点。平高杖亲眼看见小酥只因为一个粗饼送货童不小心挡了他的路,
就夺过车上的硬糖棍,冷笑着将那小童的手臂和腿逐一敲碎,
听着那凄厉的哭嚎如同欣赏音乐。芳海孽的护卫只是冷漠地看着,
最后扔给那孩子的父母几块巧克力币,算是“赔偿”。
他看见糖蜜因为不喜欢一个新来的、脸蛋红扑扑的苹果派女仆,
就故意将滚烫的糖浆泼在她脸上,看着她尖叫着融化、毁容。芳海孽只是抚摸着孙女的头,
笑着说:“调皮,下次让仆人来做。”仇恨的炭火在平高杖体内熊熊燃烧,
几乎要冲破他焦黑的外壳。这些被宠坏的小恶魔,完美继承了其祖父骨子里的残忍和冷漠。
他们视底层饼干人为可以随意损坏的玩具。
必须断绝……全部……一个冰冷、残酷的计划在他那被炉心渣滓赋予的黑暗智慧中逐渐成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蜜息庄园的宁静被一声惊慌的尖叫打破。“小酥少爷不见了!
” “快找!他刚才还在院子里玩!” “所有角落都找遍了!”芳海孽府邸乱成一团,
护卫和仆人像没头的苍蝇四处搜寻。芳海孽本人也来到门口,
他那张保养得宜的饼干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纹般的焦虑。然而,搜寻一无所获。
小酥就像蒸发了一样。就在焦虑达到顶点时,有仆人注意到,
庄园大门外那条平日里只有上等饼干人散步的姜饼街上,不知何时,
多了一个小小的、简陋的手推小吃摊。摊主是一个披着破旧斗篷、身形佝偻的饼干人,
低着头,脸隐藏在阴影里,似乎很不起眼。但一股奇异的、混合着焦香与果木甜味的气息,
正从他那小小的烤炉里飘散出来,弥漫在街道上,诱人无比。那是一种从未闻过的香味,
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食指大动的吸引力。甚至冲淡了芳海孽府邸门口的焦虑气氛。烤炉上,
几串金黄酥脆的“零食”正在炭火上缓慢转动,刷着晶莹的蜜糖,
散发出无比诱人的光泽和“滋滋”声。那零食的形状有些奇特,
像是小巧的、卷曲的……指节?一个被香味吸引过来的、芳海孽家的年轻护卫,
忍不住走上前,带着一丝优越感问道:“喂,老家伙,你卖的是什么?以前没见过你。
”摊主缓缓抬起头,兜帽下,裂纹中似乎有暗红光芒一闪而过。
原料……精心烤制……” “外焦里嫩……甜而不腻……尝过就忘不了……” “要试试吗?
刚出炉的……热乎着呢。”那护卫被那香味勾得馋虫大动,又听说是“小酥饼”,觉得应景,
便丢过去一枚巧克力币:“来一串!”摊主用焦黑的手指取下一串,递了过去。
那“小酥饼”烤得恰到好处,金黄微焦,散发着热气和甜蜜的焦香。
年轻护卫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咔嚓!” 一声极其酥脆的响声。他眼睛一亮,咀嚼着,
满口生香,那口感无比奇妙,既有饼干的酥脆,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细嫩。“唔!好吃!
真他妈好吃!”他含糊不清地赞叹道,三两口就将一串吃了个精光,
甚至舔了舔手指上沾着的蜜糖,“老头,你这手艺绝了!再给我留两串,我回头来拿!
”摊主低下头,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像是干咳又像是轻笑的声音,重新专注于他的烤炉。
更多的护卫和仆人被吸引过来,纷纷购买这意外的美味。称赞声此起彼伏。“真香啊!
” “这味道从来没吃过!” “老板,你明天还来吗?”芳海孽站在门口,
看着自家门口突然出现的热闹小吃摊,闻着那诱人的香气,眉头紧锁。
孙子的失踪让他心烦意乱,这突兀出现的摊贩和这过于浓烈的香气,
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不适。那香味甜得发腻,
甚至隐隐透出一丝他无法言喻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他招来管家,低声吩咐:“去,
查查那个摊贩的来历。还有,把他的东西买一份回来。”管家应声而去。不久,
管家端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特色小酥饼”回来,脸色有些怪异:“老爷,问不出来历,
像个哑巴。这是买来的。”芳海孽拿起一根竹签,挑剔地看着那金黄酥脆的“零食”。
他凑近闻了闻,那甜腻的焦香味更浓了。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