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我的世界塌了。我妈,那个总嫌我爸没本事的女人,终于攀上了高枝儿。
她穿着亮得晃眼的皮草,像只骄傲的孔雀,站在我们那个漏风的出租屋门口。
“他不能接受你,我也没办法。”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随意地甩出几张钞票,
轻飘飘落在我爸脚边。“这点钱,算是我最后的心意。佳佳,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爸,
那个老实巴交、只会埋头干苦力的男人,像被抽走了脊梁骨。他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厉害。
那晚,我第一次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他抱着我,眼泪鼻涕糊了我一脸。“闺女,
爸对不起你……爸砸锅卖铁也养你!就咱爷俩过!”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承诺。
我信了。小小的手紧紧攥着他粗糙的手指,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三个月后,浮木也沉了。
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领着一个流鼻涕的小男孩,踏进了我们的小屋。女人挑剔的目光像针,
扎在我身上。我爸搓着手,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佳佳……爸……爸给你找了个新妈妈……你先去奶奶那儿住一阵子,等爸……等爸有钱了,
就接你回来,好不好?”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又来了。又要被丢下了。
我咬着嘴唇,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哭有什么用?哭不回妈妈,也哭不出钱来。走之前,
他破天荒带我去商场,买了条花裙子。粉色的,带着蕾丝边,标价一千多。
我从来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新妈妈的脸拉得老长,但终究没吭声。火车站,
他把我交给乘务员,叮嘱了几句。然后,他牵起那个小男孩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我抱着新裙子,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那个洞,
呼呼地灌着冷风。***我没见过奶奶。只从爸妈偶尔的争吵里,知道她叫“招娣”。
一个被时代烙印的名字。我爸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给奶奶的生活费。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爸妈为什么不带我回来。灰扑扑的脸,刻满皱纹,
像干裂的土地。浑浊的眼睛上下扫了我一遍,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呸!赔钱货!
早该扔了!当个宝似的供着,现在倒好,甩给我这老婆子?
我他妈是上辈子欠了你们老徐家的?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她的骂声又急又利,像连珠炮。
从车站骂到出站口,从泥泞的土路骂到那间低矮、散发着霉味的茅草屋。
我拖着比我人还高的破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面。裤腿沾满了泥浆,手指被勒得通红。
她突然回头,一脚踹在我腿上。“死丫头!走路都不会?跟你那丧门星的妈一个德性!
活该被扔!你爸也不要你了,高兴了吧?”我重重摔在泥水里,手掌***辣地疼。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死死憋着。她瞥了一眼我流血的手,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屋。
后来我才懂。我爸相亲,人家一听他还有个女儿,脸就垮了。“拖油瓶”。这三个字,
像烙铁,烫在我十岁的灵魂上。茅屋只有两间。一间是黑黢黢的灶台,另一间是睡觉的土炕。
地面坑洼,下雨天,屋顶漏下的水正好滴在坑里。没有厕所,只有一个豁了口的红塑料盆,
和一个散发着怪味的木桶。晚上,我对着那个木桶,怎么也蹲不下去。奶奶在炕上翻了个身,
声音冰冷。“矫情!爱上不上!憋死你个小兔崽子!”我怕。
怕连这个骂我的老太婆也不要我。那我真就孤魂野鬼了。她讨厌我的长头发。一个午后,
不顾我的哭喊,用一把生锈的钝剪刀,咔嚓咔嚓,剪断了我留了好久的辫子。
看着镜子里狗啃似的短发,我抱着那团头发,在冰冷的炕上哭了一夜。
***日子像掺了沙子的糙米饭,难以下咽。奶奶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我坐在门槛上,
啃着又干又硬的黑馍馍。我的普通话,在这里成了异类。村里的孩子像看怪物一样围在门口。
“看!城里来的野孩子!”“我奶说了,她爹妈都不要她,是没人要的坏种!
”“坏孩子才没人要!打她!”我不是坏孩子!我不是!可为什么……都不要我了呢?
这个问题像毒蛇,缠得我整夜睡不着。眼泪浸湿了枕头。每天都在盼。
盼着爸爸那句“过阵子就来接你”。盼着盼着,树叶黄了又绿。九月到了。
***一个穿着同样朴素的女人来了。她脸上带着笑,叫我“佳佳”。她说她是我姑姑。
爸爸提过,但从未见过。她塞给奶奶一包钱,陪着笑脸。“妈,
国华也是没法子……斌斌他爸病着,
不然我就接佳佳去我那了……您受累……”“丫头回不去,只能先搁您这儿……您年纪大了,
有个头疼脑热,她还能跑个腿儿……”奶奶一听就炸了,围着屋子跳脚骂。
“丫头片子读什么书?白糟蹋钱!养几年嫁人换彩礼多实在!让他滚回来跟我说!
有本事当面说啊!”姑姑好话说尽,唾沫星子都快干了。奶奶骂累了,坐在门槛上,
那双浑浊的老眼直勾勾盯着我。看得我浑身发毛。下午,姑姑带我去了镇上的小学报名。
新书包背在身上,姑姑摸着我的头。“你爸……过年就回来了。就几个月,等他那边安顿好,
就接你走。”“乡下学校比不上城里,可……眼下没别的法子,先念着。
回家……多跟你奶说说话。”我用力点头。懵懂地明白。爸爸,暂时不会来了。
我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和这个骂我的老太婆,活下去。奶奶依旧没个好脸。
高兴了喊“死丫头”,不高兴了就是“小***”。嫌弃的话,一天能说八百遍。
学校里的日子,枯燥得像嚼蜡。这里的孩子,四年级了,连ABC都念不全。
老师是个刚高中毕业的姑娘,管不住一群野马。当我用流利的英语读完课文时,
年轻老师黯淡的眼睛,突然亮了。家长会上,她把我夸得像朵花。同村的婶子凑到奶奶跟前。
“招娣婶,你家要飞出金凤凰喽!”奶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显摆!能读几个字顶屁用?
十岁了连火都不会生!哪天饿死都不知道!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净糟蹋钱!”我习惯了。
没人喜欢我,大概就是我的命。上学第二个月,新同桌丢了五块钱。
他指着我鼻子喊:“她偷的!城里来的小偷!”“穷鬼!就你没零花钱!不是你偷的是谁?
”“没爹没妈的野种!小偷!野种!”那些刺耳的话,像烧红的针,扎进耳朵里。
我拼命解释,没人听。哄笑声越来越大。“孤儿!没爹妈的孤儿!”脑子里那根弦,
“啪”地断了。我抓起文具盒,狠狠砸向叫得最凶的那个!他们扑上来,我就疯了一样反抗。
黑板擦,水杯,凳子……抓到什么是什么。老师冲进来时,地上躺着两个,头上挂了彩,
嗷嗷叫。奶奶被叫到学校。她冲进来,二话不说,一巴掌扇在我脸上!“啪!
”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一片模糊。只看到她扭曲的嘴一张一合。委屈像火山一样爆发。
我哭喊着要打电话,要回家,说这里的人都欺负我。奶奶揪着我的耳朵,
把我拖到门口池塘边。“能耐了?会打人了?以后杀人去啊!别搁这儿霍霍我!
”“有本事叫你老子接你走!我巴不得!落个清闲!”“骂你两句能死?
鸡窝里的玩意儿还想当凤凰?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老子那点血汗钱,全给你败光了!
早说了,这丧门星生下来就该掐死!看看,又是几百块!谁养得起!
”她狠狠推了一把赶来平事的姑姑。姑姑赔着笑,掏钱,买水果,低声下气。回去的路上,
姑姑拉着奶奶,好话说了一箩筐。临走,姑姑蹲下来,摸着我的头,叹气。
“别惹你奶生气了……她不容易,一个月就那点低保钱,一下子花出去,
心疼……”“唉……你也是苦命娃……别听那些混账话。老师都说你灵光,咱就使劲学!
考上好大学,让他们都瞧瞧!咱佳佳,将来准有大出息!”姑姑走了。奶奶一眼都不看我。
我知道,她气狠了。我默默跟在她身后,喉咙堵得难受。恨意,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涌上来。
“我要回家!我要找爸爸!我不在这儿了!我讨厌这里!讨厌所有人!
”我倔强地收拾好我那点可怜的家当,塞满书包,背在身上。像个滑稽的逃兵。
奶奶先是嗤笑,接着暴怒,一把扯下书包扔地上。“反了天了!才来几天就要拆我房子?
”“识俩字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饿不死你!”“滚!现在就滚!看哪个庙收你这尊佛!
”“赔钱货!养大了也是白眼狼!”她骂着,用力把我往外推。我哭喊着要爸爸。推搡间,
脚下一滑。“噗通!”冰冷的池水瞬间淹没了我。混着冰碴子,刺骨的寒。奶奶站在岸上,
指着骂。“有骨气就别回来!”“你老子都不要你了,跟我耍横?人家骂你你不会骂回去?
动手?打出个好歹,你那贱命赔得起?”我在刺骨的冰水里扑腾,绝望像水草缠住脚踝。
最后,是路过的邻居大爷把我捞了上来。裹着破毯子,
我在邻居家哆嗦着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爸……”刚喊出声,眼泪就决堤了。
电话那头,是爸爸疲惫又为难的声音。“佳佳……听话,跟着奶奶……等……等你上初中,
爸就接你出来……好不好……”话没说完,电话就被掐断了。挂断前,
我听到一个女人的抱怨。后妈的声音。初中……六年级毕业……我才三年级。
还有三年……整整三年。我掰着手指头,一遍遍数。数着数着,心沉到了冰底。走不掉了。
我是没人要的垃圾。那天晚上,我浑身湿透,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敲响了茅屋的门。
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错了……我再也不打人了……我乖……我听话……”“你别讨厌我……好不好?
我是好孩子……真的……”“那几百块……我去捡瓶子……我还你……”***天不亮,
我就爬起来。冷风像刀子,割着脸。小手冻得通红,伸进比我还高的尿素袋里,舀猪饲料。
踩着破凳子,踮着脚,笨拙地切地瓜,拌进饲料里。然后,拖着沉重的桶,穿过半个村子,
喂给嗷嗷叫的猪仔。奶奶说,这活干一年,才能还上那笔“巨款”。我一干就是三年,
不敢停。好像这样,就能赎罪,就能让她多看我一眼。日子在猪饲料的酸臭味里滑过。
六年级寒假,我拿了镇上作文比赛第一。攥着那张黄纸奖状,我飞奔回家,
献宝似的捧到奶奶面前。她正往灶膛里塞柴火,瞥了一眼。“镇上才几颗葱?
几百人里拔尖算啥本事?有能耐,去县里拿第一!市里拿第一!跟几千几万人比!
那才叫真本事!”一盆冷水浇下来。我看着她淡漠的侧脸,
鼓起勇气问:“要是我考了全县第一……你会不会……喜欢我一点?”“就不骂我了?
”奶奶塞柴火的手顿住了。她慢慢转过头,浑浊的老眼盯着我,像不认识我似的。过了好久,
久到灶膛的火光把我的脸烤得发烫。她嘴角动了动,声音硬邦邦的。“先考出来再说!
别光会吹牛,寻我开心!”灶火映着我傻乎乎的笑脸。那天火太旺,饭烧糊了,
结了一层厚厚的锅巴。我啃着硬邦邦的锅巴,心里却像吃了蜜。嘎嘣脆。是我来这儿后,
吃得最香的一顿。从那天起,我像上了发条。茅屋里那盏昏黄的电灯泡,成了我深夜的太阳。
铅笔的影子在作业本上拉得老长。更神奇的是,饭桌上见肉的次数多了。隔三差五,
那点油星子就飘在菜汤里。早饭多了个水煮蛋。隔一个月,还能闻到久违的鸡汤香。
奶奶很少动筷子,总说“三高,吃不得”。可从那以后,我的碗里,肉和蛋,从来没少过。
两个月,***瘪的小脸,居然圆润了点。奶奶出门,逢人夸我,也不再贬损。偶尔,
还能从她皱巴巴的脸上,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嗯,丫头还行……晚上给她炖个蛋。
”一个月后的全县联考。我像头憋足了劲的小牛犊,冲上了榜首。“全县第一!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小镇。我捏着奖状和成绩单,一路小跑回家,心快跳出嗓子眼。
奶奶不识字,抓着奖状,翻来覆去看不懂。她扯住路过的邻居。“这……写的啥?”“第一!
全县头名!招娣婶,你家祖坟冒青烟了!要出状元了!”村里人挤在低矮的茅屋前,
都说这破地方要飞出金凤凰。奶奶捧着那张薄薄的纸,看了很久很久。布满沟壑的脸,
像干涸的土地遇到春雨,慢慢舒展开,挤出一个极其别扭的笑容。她大概,很久没笑过了。
奶奶高兴,提前叫来了杀猪匠。原本这头猪,是留着过年,等爸爸回来的。
爸爸终于打了电话,说今年回来过年。三年了。他的样子,在我记忆里都快模糊了。
奶奶看我的眼神,多了点温度。出门腰杆都挺直了些,逢人便说:“我孙女,争气!
”我也挺着小胸脯跟在她身后,像只骄傲的小公鸡。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招娣,
好像……也是喜欢我的。你看,好成绩,真的能换来一点爱。哪怕,是用汗水换来的。
***过年了。爸爸回来了。大包小包,还牵着一个女人的手——后妈。后妈身后,
跟着个吸溜鼻涕的小男孩。一踏进茅屋,小男孩就捏着鼻子嚷嚷:“妈!这地方能住人?
臭死了!”“连厕所都没有?爸,你老家穷成这样?”我爸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他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对后妈说话,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那个记忆中为我遮风挡雨的爸爸,陌生得让我不敢认。他给我和奶奶带了新衣服。
在奶奶的催促下,我上前接过袋子。里面是宽大的、毫无款式的黑白色羽绒服。像麻袋。
从前,他会给我买粉色的泡泡裙,亮闪闪的小皮鞋。现在,是分不出男女的“实用款”。
村里人说,爸爸现在吃软饭,给别人当爹当得可起劲。我不信。我的爸爸,
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可我看到,他的腰,在金光闪闪中,弯了下去。再也撑不起我的天。
爸爸只待了几天。大年初三,就急着要走。一整天围着后妈转,只在看我时,
眼神里掠过一丝愧疚。“佳佳……穿得暖吗?吃得好吗?”“奶奶织的毛衣……暖和。
”“家里的猪……好吃。奶奶炒的猪油渣……香。”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快上初中了……老师说……我成绩好……以后……”话没说完,
被他一声沉重的叹息打断。那双讨好别人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无奈和……逃避。不用说了。
我懂了。他食言了。喉咙堵得发酸,我低下头,用力眨回眼泪。
“嗯……我好好学习……以后……报答爸爸和奶奶。”爸爸脸上挤出一点笑,比哭还难看。
“佳佳懂事……长大了……就明白爸的难处了。”村里人说爸爸发达了。可我分明看到,
他的脊梁骨,被那根金链子,压弯了。再也直不起来。爸爸走前,姑姑来了。
奶奶也跟了进去。门关着。我像只小老鼠,溜到后窗根下。“妈年纪大了!这是你亲闺女!
你为她想想!乡下这破学校能教出啥?再好的苗子也得烂在地里!
”“我当年为了给你攒彩礼,刚成年就嫁了!徐国华,你良心被狗吃了?现在发达了,
连亲骨肉都不要了?”“孩子天天想你,哭得眼睛都肿!你呢?给别人当爹当得美!
自己闺女死活不管了?”“当初送过来咋说的?一阵子?这都三年了!三年!
”“佳佳老师找我多少回了!说她是块读书的料!就去你那儿,多双筷子的事都不行?
”“徐国华!你说话!”姑姑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尖利。“我能怎么办?她不接受佳佳!
我还能不要这个家吗?”“是不是要我离婚?去死!你们才满意?”“你们这是逼我!
”“砰!”一声巨响,是奶奶狠狠拍在桌子上。震得窗棂都在抖。“行!你不养,我养!
我老婆子有低保!饿不死她!”“我就不信!这破屋子飞不出金凤凰!”“滚!给我滚出去!
有本事这辈子别回来!老娘当年一个人拉扯你们仨,也没把谁扔了!没良心的东西!滚!
”奶奶抄起扫帚,把爸爸轰出了门。爸爸走的时候,没回头。我拉着奶奶粗糙的手,
眼泪终于掉下来。这个结局,我早就知道。等了三年,不过是一次又一次,
确认自己被抛弃的事实。奇迹,不会光顾一个乡下丫头。晚上,冷风灌进破门。奶奶抱着我,
坐在吱呀作响的门槛上。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笨拙的温柔。
“没事儿……奶有钱……一个月好几百呢……够供我佳佳上学……”“咱好好念书,
考上大学!让那群瞎了眼的瞧瞧!到时候,他们来认你,咱一个都不认!
”“你是奶的娃……奶的佳佳……奶……稀罕你……”我再也忍不住,扑进她怀里,
嚎啕大哭。“招娣……你以后……不会不要我的……对吧?”她身子一僵,然后用力点头。
“要!咋能不要?”“那你发誓!”“嗯,招娣发誓,死也要看着我们佳佳出息。
”她努力哄我开心,忘了那些规矩。就像我拼命学习,只为换她一个笑脸。那一刻,
我们不是祖孙。只是两个被命运捆在一起的可怜人,在寒冬里,互相取暖。***从那天起,
我像疯了一样啃书本。参加所有能参加的比赛。数学竞赛,作文比赛……像饿狼扑食。
每次都能捧回奖状,名字在县里也渐渐响了。奶奶变着法儿给我弄吃的。
家里的鸡肉眼可见地少。她开始琢磨怎么让母鸡多下蛋。听说菱角补脑,
她卷起裤腿就下河塘,深一脚浅一脚地摸。浑浊的泥水没到大腿,她佝偻着背,
在淤泥里摸索。捧回一把沾满泥的菱角,笑得像个孩子。“快!煮了吃!吃了更聪明!
”六年级毕业考。我再次拿下全县第一。破天荒的荣耀。镇小学把我的名字和照片,
挂在了最显眼的地方。校长亲自带着人,敲锣打鼓来茅屋道贺。奶奶没见过这阵仗,
手足无措。她只知道,她的孙女,给她长脸了。没过几天,县里最好的初中,
向我伸出了橄榄枝。奶奶脸上的笑,却僵住了。县初中离村子太远。没有车,
来回一趟得大半天。学校不提供住宿。老师建议,在学校旁边租个小房子,家长陪读。
可房租,比奶奶一个月的低保还高。老师走后,奶奶翻出她藏钱的小木匣。
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十块,五块,一块……最大面额是二十。
她拿出一个磨得发亮的旧算盘。一辈子没算过大账的老太太,对着那些钱,一遍遍拨着算珠。
嘴里念念叨叨。最后,盯着那个她算出来的、天文般的数字,呆住了。那笔钱,
她得攒十几年。我第一次看到要强的奶奶,红了眼眶。她枯树皮一样的手,
一遍遍摸着那些钱。第二天,天没亮,奶奶就出门了。我找遍了村子,太阳快落山时,
才看到她从颠簸的公交车上下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借……借到了。
”她喘着气,脸上却带着笑,“你姑……凑的。先紧着你上学!这么好的学堂,
咱家祖坟都没冒过这青烟!你得给奶争气!给奶……长长脸!”黑塑料袋打开,
里面是一捆捆皱巴巴的钞票。十块的,五块的……沾着汗水和泥土的味道。看得我心尖直颤。
“这么多……以后咋还?我还要念高中,大学……”“先念着!船到桥头自然直!
大不了……奶去工地搬砖!奶身子骨硬朗着呢!比城里那些娇气包强!”招娣没吹牛。
七十岁的人,挑百十斤的担子,走山路不带喘。家里的几亩薄田,被她伺弄得像模像样。
我抱着她,眼泪洇湿了她洗得发白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