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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夜孤宅雨,像天河漏了底,没日没夜地浇灌着西关。陈家大宅浸在无边无际的潮气里,

霉斑从墙角、梁柱、窗棂的缝隙里无声无息地爬出来,绿得发黑,像一张张浮肿的死人脸。

空气沉得能拧出水,吸一口,肺里都是腐朽的甜腥味,混着天井石缝里淤积死水的恶臭。

“咳…咳咳咳…呕——!”内宅深处,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撕破雨幕的沉闷,

又骤然被压抑下去,只剩下破风箱似的残喘。雕花木榻上,陈秀英蜷成一团,

单薄的肩胛骨隔着素色寝衣尖锐地凸起,几乎要刺穿布料。她死死捂着嘴,

指缝里渗出暗红的血丝,蜿蜒着滴落在素白帕子上,迅速洇开一朵狰狞的花。

烛火在床头矮几上跳动,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她惨白的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

只有嘴唇因沾染了血,透出一丝诡异的艳。榻边铜盆里,

半盆黑红的血水散发着铁锈般的腥气。外间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伴随着小炭炉上药罐“咕嘟咕嘟”的翻腾。丫环阿莲缩在炉边的小杌子上,

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她手腕上一圈深褐色的旧烟疤在炉火映照下格外刺眼,

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每次听到内室的咳嗽声,她都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药气弥漫开来,

苦涩中透着一丝绝望。“吱呀——”厚重的宅门被粗暴地撞开,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珠瞬间灌满前厅。一个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

带着一身浓烈的劣质烧酒气和雨水的阴寒。是杨振宇,陈家的入赘女婿。

他身上的绸衫湿了大半,紧贴在壮硕的身躯上,沾着泥点。油亮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

脸上带着放纵后的浮肿和戾气。甩掉湿透的外袍,像头闯入羊圈的恶狼,

径直冲向通往内宅的月洞门。“晦气!真他娘的晦气透顶!

” 杨振宇的咒骂声像钝刀刮过石板,“输!输!输!老子这手气都让你这病痨鬼给带衰了!

”他一把掀开内室的珠帘,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浓烈的酒气和屋外的寒气瞬间冲散了原本就稀薄的药味。他几步冲到榻前,

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蜷缩着的陈秀英。“咳…咳咳…振宇,

你回…” 秀英挣扎着想撑起身子,话未说完,头皮一阵剧痛!

杨振宇猛地揪住她枯草般稀疏的头发,狠狠往坚硬的雕花床柱上撞去!“砰!”一声闷响,

秀英眼前一黑,耳中嗡鸣不止,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淌下。“回?

老子回来看你这张死人脸吗?白糟蹋老子十年米粮!” 他面容扭曲,

唾沫星子喷在秀英脸上,“连个蛋都下不了!陈家这点家底,迟早让你咳光!

老子当初真是瞎了眼!”他一把将秀英搡回榻上,像丢弃一块破布。

烛火被他带起的风压得猛地一矮,屏风上他巨大的、扭曲的影子疯狂地跳动,

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他烦躁地在狭窄的室内踱步,沉重的脚步踩得地板***。“水!

死丫头!聋了?!” 他冲着外间咆哮。阿莲像被鞭子抽中,猛地从杌子上弹起来,

手忙脚乱地倒水,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烫得她指尖通红也不敢呼痛。她端着茶杯,低着头,

颤抖着递到杨振宇面前。“没用的东西!” 杨振宇劈手夺过茶杯,

滚烫的水溅在阿莲手腕的旧疤上,她痛得缩回手,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叫出声。

杨振宇看也不看她,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随即“呸”地一声,将残茶连茶叶狠狠啐在地上。

“这他娘是给人喝的刷锅水?拿好茶来!” 他恶狠狠地瞪着阿莲。阿莲脸色煞白,

嘴唇哆嗦着,飞快地瞥了一眼内室榻上无声无息的身影,又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目光,

转身去翻找茶罐。动作间,衣袖滑落,那圈狰狞的烟疤再次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

杨振宇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疤痕,像是被什么刺痛了回忆,眼神闪烁了一下,

随即被更深的暴戾覆盖。他不再看阿莲,烦躁地走到窗边,猛地推开半扇窗。

冰冷的雨丝立刻斜扫进来,打湿了他的脸,也卷走了室内的最后一丝暖意。“这鬼宅子!

早晚把老子也拖死!” 他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雨幕咒骂,声音穿透雨声,

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绝望和疯狂。夜深了。杨振宇的鼾声如雷鸣,带着酒气在内室回荡。

阿莲蜷在外间冰冷的地铺上,薄被根本挡不住地砖渗上来的寒气。

手腕上的旧疤在寂静中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恐惧。

内室偶尔传来陈秀英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像垂死的鸟鸣。黑暗中,阿莲睁大眼睛,

瞳孔里映着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每一次闪电,都瞬间照亮她苍白脸上无声滚落的泪珠。

她听着里间沉重的鼾声和断断续续的咳声,听着屋外永不停歇的雨声,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越抖越厉害。终于,在又一次炸雷滚过天际时,阿莲猛地坐起身。她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

摸索着穿上鞋,将仅有的几件单薄衣物和一个小小的、硬硬的油纸包塞进怀里。她赤着脚,

踩过冰冷的地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经过内室门口时,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里面的鼾声依旧,咳嗽声也暂时停歇。黑暗里,她朝着门内那个枯槁身影的方向,

无声地跪下,额头抵着冰冷潮湿的门槛。几滴滚烫的泪水砸在积着薄灰的地面上。

“小姐…阿莲…对不住…”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声呢喃,每一个字都像刀割。然后,

她决绝地起身,像一道融入雨夜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拉开沉重的宅门缝隙,侧身闪了出去。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瞬间扑打在她单薄的身上,她打了个寒噤,

却毫不犹豫地踏入门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雨幕之中。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隔绝了宅内腐朽的暖黄烛光,也隔绝了她过去十年所有的恐惧和卑微。只有手腕上那道烟疤,

在无边的雨夜里,依然灼热地痛着。雨更急了,砸在瓦片上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天井里,

巨大的陶缸承接着檐溜,水满得溢出来。缸中几条肥硕的黑鱼猛地窜起,搅动浑浊的水面,

森白的尖牙在水花中一闪而逝,又沉入缸底更浓稠的黑暗里。2、蛇蝎伴身雨,下了整日,

还未有停歇的意思。天井成了口浑浊的池塘,乌沉沉的水面上浮着几片泡得发胀的落叶,

又被雨点砸得沉下去。那股子水腥气混着梁柱深处散出的霉味,死死堵在陈秀英的胸口,

让她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肺叶深处的灼痛和嘶鸣。她蜷在雕花木榻上,裹着一床半旧的锦被,

咳得身子蜷成了虾米,薄薄的肩胛骨在单衣下突兀地耸动。丫环阿莲端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

褐色的药汁在粗瓷碗沿晃荡,险些泼洒出来。她低着头,不敢看榻上形销骨立的少奶奶,

更不敢看窗外那口噬人的天井。昨夜她收拾药渣时,手腕不小心撞在滚烫的炉沿上,

留下个铜钱大的焦疤,此刻正***辣地疼。这疼钻进心里,搅得她六神无主。“少、少奶奶,

药…药温好了。”阿莲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陈秀英勉强压下喉咙里的腥甜,

抬起眼。那双曾经映着西关水色的眸子,如今只剩一片枯槁的死灰。她没接药,

目光却越过阿莲的肩头,定定地投向窗外那片淤积的黑暗。天井对面,

廊下那只巨大的黑釉陶缸里,隐约可见一道狭长的黑影贴着缸壁缓缓游弋,

那是杨振宇不知从哪弄来的黑鱼,丢在天井水洼里几日便长得肥硕狰狞,此刻正无声地巡弋,

搅动着浑浊的水面。“……他回来了?”陈秀英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阿莲一个激灵,手里的碗差点滑落,忙不迭点头,

又飞快摇头:“没、没见着老爷……许是、许是还在外面……”话音未落,

前院猛地传来一声巨响,是沉重的门板被粗暴踹开,撞在墙上发出的闷响。

阿莲吓得浑身一哆嗦,药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药汁溅湿了她的裙角,

也洇湿了陈秀英床榻前一块早已色泽黯淡的牡丹纹地毯。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

混合着汗臭和脂粉的廉价甜香,像一团污浊的瘴气,蛮横地冲破了雨幕的湿冷,

直灌进这间弥漫着药味和腐朽气息的卧房。杨振宇回来了。他一身皱巴巴的绸衫湿了大半,

黏在身上,勾勒出松弛的轮廓。头发散乱地贴在额角,眼睛布满血丝,

赤红的眼珠子扫过地上的药汁和瑟瑟发抖的阿莲,最后钉在榻上的陈秀英身上,

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笑。“晦气!”他啐了一口,摇摇晃晃地逼近床榻,

脚下的湿鞋在毯子上留下肮脏的水印,“老子在外面喝花酒,

回来还要闻你这满屋子的死人气!连个蛋都下不了的废物,活着也是糟蹋粮食!

”他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阿莲,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揪住陈秀英散落在枕上的一把枯发,

狠狠一拽!陈秀英闷哼一声,瘦削的身体被这股蛮力扯得歪倒在榻边,脖颈被迫仰起,

露出苍白皮肤下脆弱的青色血管。“咳…咳咳……”剧烈的呛咳让她蜷缩起来,

一丝暗红的血线顺着惨白的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锦被上,像一朵迅速洇开的,***的花。

杨振宇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的凶光,似乎觉得这污血脏了他的眼。他抬起另一只手,

眼看就要朝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扇下去。“老爷!”一声清凌凌的呼唤,

带着几分刻意的恭顺和不易察觉的急促,在门口响起。风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一瞬。

门口,站着一个撑伞的女子。一身蓝布衫,裙角沾满了泥点,湿漉漉地贴在纤细的小腿上。

雨水顺着油纸伞的骨架流淌下来,在她脚边汇成一小片水洼。她微微低着头,

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子,几缕湿发贴在颊边,显得柔弱又清冷。

正是傍晚时分前来投奔的梁绮华。杨振宇的动作顿住了。他眯起醉眼,

浑浊的目光在梁绮华身上来回刮了几遍,像在掂量一件新到的货物。

那目光里的暴戾稍稍褪去,被一种更油腻、更***的玩味取代。“哟,”他拖着长音,

松开揪住陈秀英头发的手,任由她脱力地跌回榻上喘息,

“这不是白天来的那个……梁家妹子?”梁绮华抬起眼,眼神清亮,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顺笑意:“是,老爷。雨太大,耽搁了。

表姑妈托我带了新熬的枇杷膏来,说给少奶奶润肺最好。

”她举起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甜润的药香丝丝缕缕地散出来,

奇异地冲淡了房中浓重的酒臭和血腥气。“枇杷膏?”杨振宇嗤笑一声,

摇摇晃晃地朝梁绮华走去,酒气几乎喷到她脸上,“那病痨鬼的肺早烂透了,

吃仙丹也救不活!不如……”他伸手,粗粝的手指带着酒气和潮湿,竟想去摸梁绮华的脸蛋,

“给老子尝尝?”梁绮华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半步,脸上笑容未减,

声音依旧温软:“老爷说笑了。这膏是表姑妈的心意,特意给少奶奶的。少奶奶身子弱,

可经不起老爷这般玩笑。”她巧妙地将话头引向榻上的陈秀英,同时身子一矮,

从杨振宇身侧灵巧地滑过,径直走到榻前。她看也没看地上狼狈的阿莲,

只将油纸包放在榻边小几上,然后俯下身,掏出一方干净的素色帕子,

动作轻柔地擦拭陈秀英唇角的血迹。她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冰凉透过皮肤,渗入陈秀英几近麻木的骨髓里,竟让她混乱的心跳奇异地平复了一瞬。

陈秀英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清秀,温婉,眼底深处却像结了冰的深潭,

平静得可怕。“少奶奶受苦了。”梁绮华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着陈秀英的耳廓,

气息微凉,“这雨,怕是要下到人心底去。”杨振宇被晾在原地,

看着梁绮华旁若无人地照顾陈秀英,那温顺恭敬的姿态,在他眼中却成了无声的挑衅。

他脸上浮起一层暴戾的阴云,酒意混杂着被忽视的怒火在胸膛里翻滚。

他狠狠瞪了梁绮华纤细的背影一眼,又扫过榻上死气沉沉的陈秀英,最终只是啐了一口浓痰,

重重地跺了跺脚,带着一身污浊的戾气,转身摇摇晃晃地出了卧房。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屋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两个女人压抑的喘息。

阿莲这才敢从地上爬起来,脸上还挂着惊魂未定的泪痕,

看着梁绮华熟练地清理少奶奶唇边的血渍,又打开那油纸包,

用小银勺舀了一勺深褐浓稠的枇杷膏,送到陈秀英嘴边。“少奶奶,您…您用点吧?

”阿莲怯怯地问。陈秀英机械地张开嘴,

任由那冰凉粘稠、带着奇异草木清甜的膏体滑入喉咙。一股清凉之意暂时压下了喉间的灼痛。

她闭上眼,眼角有冰凉的水渍滑落,分不清是泪还是汗。“莲姐,”梁绮华忽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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