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历确认
煤油灯被点燃,玻璃罩内壁浮着一层灰,火苗窜上去,立刻被尘埃割得支离破碎,像一丛挣扎的芦苇。
叶海洋把灯移到桌角,晕黄的光圈在土墙上扩开,像扔进水面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推远,最后隐入黑暗。
灯罩“啪”地响,一粒热灰炸开,他下意识缩手,心跳却更快了——那盏灯,前世他摸过无数次,灯座底部有一道月牙豁口,是爹喝醉时碰的;如今豁口仍在,像一处等待他认领的暗号。
灯光稳住,他回头,一眼看见挂在房梁下的日历牌。
硬纸板印刷,封面是“向雷锋同志学习”,穿棉军帽的雷锋微笑,牙齿白得晃眼。
日历页停在“1980年3月17日”,农历二月初一,星期一,一行小红字:宜出行、动土,忌嫁娶。
纸页边缘卷翘,被油烟熏出浅褐色的焦痕——那是娘每天做饭时,蒸汽与柴烟共同留下的年轮。
叶海洋的指尖伸过去,却在距离纸页半寸的地方停住,指肚轻轻颤,像靠近一团火。
“3月17……”他喃喃,声音干涩得像粗盐碾过玻璃,发出细碎裂响。
脑子里一根弦猛地绷紧——爹出事,是三天后!
3月20日傍晚,公社粮站,麻包,心前区剧痛,赤脚医生,阿托品……所有关键词像带血的钢珠,顺着脊椎一路滚上后脑,砸得他眼眶暴热。
他记得太清楚了——前世那天,他端着脸盆在井边洗脸,忽然看见粮站会计老王狂奔而来,帽子跑丢,声音劈叉:“海娃,快!
你爹倒下啦!”
等他赶到,爹躺在粮站水泥地,身下垫两张麻袋片,嘴唇青得发黑,手指蜷成鸡爪,指节一下一下敲地面,像要敲开什么。
赤脚医生赵卫国满头大汗,把听诊器当鞭子甩:“胃痉挛,打一针阿托品就好!”
针头像牛芒,扎进爹的臀肌,药液推进去,爹的瞳孔却散得更大,像两口枯井。
后来县医院医生拍腿顿足:“急性心梗,打阿托品是催命!
六小时内溶栓,或许有救!”
可那时己过去八小时,爹在担架上咽了气,胸口还沾着粮站麻袋掉落的碎屑,灰白,像撒了一把劣质盐。
此刻,叶海洋浑身血液瞬间冲到头顶,耳膜“嗡嗡”胀得生疼,仿佛有人拿鼓槌在里面敲丧钟。
他一把攥住日历牌,硬纸板被捏得“咔啦”变形,灯罩里的火苗跟着乱晃,把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株被狂风撕扯的树。
“来得及……来得及!”
他嘶声低吼,声音从牙缝挤出,带着铁锈味。
为了确认,他猛地抬头,望向屋梁。
梁木是老杉树,纹理里嵌着一条裂缝,裂缝里钉着一根生锈的铁钉——钉子上,挂着一只圆形铁皮温度计。
那是爹当年在供销社花三毛钱买的,白色表盘,红色酒精柱。
此刻酒精柱停在“6℃”,与记忆里的 3 月中旬清晨完全吻合。
再低头,桌角摆着的老座钟“当当”敲了西下,钟声沉而闷,像从地底传来——所有细节都在咆哮:这不是梦!
他急需更尖锐的痛。
牙齿一合,舌尖被咬破,血腥味“噗”地炸开,滚烫、咸腥,像新鲜打捞上来的海铁钉。
疼痛顺着舌根窜上后脑,他“嘶”地倒吸冷气,却笑了——疼痛把最后一丝虚幻撕得粉碎,世界真实得令人颤栗。
他抬手抹过唇角,指尖沾了一小粒血珠,在煤油灯下像颗微型红宝石,闪闪发亮。
“3月20……还有三天。”
他喃喃,声音低哑却透着狠劲,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对赌。
“这一次,我要提前截住死神!”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像被风箱灌满,胀得发疼。
脑海里,一根无形的秒针开始“滴答”走动——72小时、71小时59分59秒……每一秒,都是爹的命。
他猛地转身,带起的风差点把灯吹灭。
光圈剧烈摇晃,墙上的影子被拉长又压扁,像一条刚被捞出水的鱼,拼命拍打却找不到支点。
叶海洋抓住桌沿,指节泛白,瞳孔里燃着两簇幽暗的火。
“第一步,弄钱;第二步,药;第三步,人……”他低声盘算,声音像刀子刮过木板,留下一道道白痕。
窗外,天幕仍黑,但东方己泛起一线极淡的蟹壳青,像被水稀释的墨,随时会汹涌成潮。
他抬头,对着那线微光,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味的浊气——“爹,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