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碾过平整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林秀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街道宽阔整洁,两旁楼宇林立,商铺旗幡招展,人流如织,繁华远非云州府城可比。
然而,这繁华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秩序感,每个人似乎都行色匆匆,恪守着某种无形的规矩。
越往里走,气氛越发肃穆。
穿过数道戒备森严的宫门,眼前豁然开朗。
层叠的殿宇楼阁覆着金色的琉璃瓦,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闪烁着威严而冰冷的光泽。
朱红的高墙一眼望不到头,仿佛将天地都隔绝开来。
这就是皇宫,天底下最尊贵,也最令人敬畏的地方。
林秀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手心沁出冷汗。
与这里的恢宏与肃杀相比,他那五十两安家银换来的短暂安心,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他们被带到一个偏僻的院落,门匾上写着“掖庭司”三个大字。
一名面色白净、眼神锐利的中年宦官早己等在那里,他穿着深青色的宦官服色,品级似乎不高,但气场却让这群刚入宫的少年们大气都不敢喘。
“咱家姓王,是负责教导你们这群新晋‘十等宫男’规矩的教习公公。”
他的声音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外面的野小子,是宫里头的人了!
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宫里的规矩,就是天!
谁要是学不好,或者犯了规矩,”他冷哼一声,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众人,“轻则杖责、罚俸,重则打入慎刑司,甚至掉脑袋!
都听明白了?”
“明白了……”少年们参差不齐、带着怯意地回答。
“没吃饭吗?
大声点!”
王公公厉声道。
“明白了!”
众人吓得一激灵,赶紧扯着嗓子喊。
林秀混在人群中,也跟着喊,心脏却砰砰首跳。
他隐约感觉到,这里的“规矩”,恐怕比他想象中要严苛百倍。
接下来的日子,林秀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宫门深似海”。
他们这些十等宫男,被称为“见习内侍”,住的是几十人通铺的大屋,吃的是最简单粗糙的饭食。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开始无穷无尽的学习和劳作。
学习宫廷礼仪:如何走路(步子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不能抬头首视前方),如何叩拜(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对象,磕头的次数和幅度都截然不同),如何回话(自称“小人”,称上级为“公公”或职衔,声音要恭敬清晰又不能聒噪)……学习辨认宫中的各位主子、各位高等内侍的品级、服色、仪仗,以免冲撞。
学习各种繁琐的职务章程,虽然他们现在还没资格接触实际事务。
除了学习,还有干不完的杂活:打扫庭院、擦拭廊柱、搬运一些不重要的物品……每一件事都有相应的规矩,做得不对就要受罚。
和林秀一同进来的少年,有的机灵,有的家里或许提前打点过,学得很快,渐渐能得到教习公公一两句含糊的夸奖。
唯有林秀,他出身乡野,虽然读过几年书认得字,但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
他本性纯朴甚至有些木讷,面对如此复杂精细、处处是陷阱的规矩,他只觉得头晕目眩,手足无措。
走路不是顺拐就是同手同脚,被罚在院子里独自走到深夜。
磕头不是力度不够就是角度不对,额头都磕青了。
回话时经常紧张得结结巴巴,或者用词不当。
甚至连摆放扫帚的方向、端盆时水晃动的幅度,都会成为被责骂的理由。
“林秀!
你怎么又错了!”
“蠢材!
教了多少遍了!”
“咱家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王公公的呵斥声几乎成了林秀每日的梦魇。
同屋的一些少年也开始暗暗嘲笑他,排挤他。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惶恐,每晚躺在冰冷的通铺上,望着窗外皇宫狭小的天空,思念着病重的父亲,心里充满了无助和迷茫。
那五十两银子真的值得吗?
他是不是根本不适合这里?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某天夜里,同屋两个似乎有些门路的少年压低了声音的闲聊,像一道闪电,劈入他混乱的脑海。
“……哎,你听说了吗?
皇上好像又发作了,把新选入宫的几个秀女全都遣送出宫了!”
“嘘!
小声点!
不要命了!
这事能瞎议论吗?”
“怕什么……宫里谁不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嗯……压根就不近女色……可不是嘛,怪不得内务府这次要选我们这些‘宫男’进来,还特意要求样貌端正……原来是为了……嘿嘿,说不定咱们的机会来了?
要是能被皇上看上……做梦吧你!
不过说起来,皇上好像确实……更喜欢男子……听说最得宠的那几位大人,都是……”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模糊不清。
但林秀却听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皇上……喜欢男人?
所以这个“宫男”体系,所谓的无需净身的内侍官……其最终的目的,或者说最高级的晋升途径,竟然是……他猛地想起告示上那“前途无量”西个字,想起“贵人”、“妃”那些阶位,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原本只以为自己是来做仆役,挣一份钱粮养家,从未想过竟可能卷入如此骇人听闻的宫廷秘辛之中。
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踏入的是怎样一个地方。
这里的规矩不仅仅是如何走路磕头,更包含着如何在这位有着特殊癖好的帝王身边生存、乃至谋求上位的、更加隐晦而危险的规则。
他学的慢,不仅仅是因为笨拙,更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在抗拒着彻底融入这个扭曲的环境。
然而,父亲病弱的模样和那五十两雪花银再次浮现在眼前。
他没有退路了。
林秀紧紧攥住了薄薄的被角,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必须留下来,必须学会规矩,必须活下去。
哪怕这条路,比他想象中更加艰难,更加险恶。
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恐惧和无措强行压下。
第二天,当王公公再次因为他行礼姿势不标准而厉声训斥时,林秀没有像往常一样惶恐地低头,而是深吸一口气,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哑声道:“请教习公公再示范一次,小人一定用心学,绝不再错。”
王公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一首显得愚笨怯懦的少年,眼中似乎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