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被一场连绵不绝的冷雨裹缠了整整三日。
秦淮河的水波泛着灰败的浊光，岸边的法国梧桐褪尽了最后一片黄叶，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双干枯的手，抓挠着铅灰色的天空。
午后三点，尖利的防空警报突然划破雨幕，在街巷间炸开，却没像往常那样引来慌乱的人群 —— 自淞沪会战失利的消息传来，这座曾经的六朝古都，早己被一层无形的恐惧罩住，连奔跑的力气都仿佛被雨水泡软了。
军政部大楼三层的作战参谋办公室里，萧云轩正站在窗前，指尖夹着的香烟燃到了滤嘴，烫得指腹微微发麻，他才缓缓将烟蒂按进青瓷烟灰缸。
烟蒂熄灭的瞬间，窗外传来一阵隐约的引擎轰鸣，不是日军轰炸机的轰鸣声，倒像是军用吉普车特有的低沉响动。
他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掠过楼下湿漉漉的广场，落在三辆刚刚停稳的黑色吉普车身上。
车身上没有任何标识，但轮胎碾过积水时溅起的弧度、车门打开时卫士们利落的动作，都透着一股不同于普通宪兵的凌厉 —— 是军统的人。
“萧参谋，这雨下得邪乎，您窗户开着，当心着凉。”
副官何志强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谄媚的笑容堆在脸上，双手把搪瓷杯递到萧云轩面前，“刚从伙房打的，还冒热气呢。”
萧云轩转过身，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却没喝。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将校呢军装，肩章上的两杠三星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 —— 年仅三十岁的上校参谋，在人才济济的军政部里，算不上最年轻的，但绝对是最受瞩目的。
德国慕尼黑军事学院的留学经历，加上江浙望族萧家的背景，让他刚归国就被分到了军政部核心部门，短短两年便从少校升到上校，连部长何应钦都曾在公开场合夸他 “有勇有谋，是黄埔后辈中的翘楚”。
“楼下是军统的人？”
萧云轩的声音很淡，像窗外的雨丝，没带任何情绪。
何志强愣了一下，连忙凑到窗边往下看，压低声音说：“看这阵仗，八成是。
听说最近日谍活动猖獗，前天后勤部的王科长还因为通日被抓了，您说这南京城，现在到底藏着多少日本人的眼线啊？”
他说着，脸上露出几分恐惧，“要是咱们办公室里也有……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想的别想。”
萧云轩打断他的话，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何志强讪讪地闭了嘴，搓着手站在一旁，眼神却忍不住往门口瞟 —— 军统的人突然出现在军政部，多半是来抓人，他得离远点，免得沾上麻烦。
萧云轩没理会副官的小动作，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文件。
那是一份关于淞沪会战后期部队撤退路线的复盘报告，红色的批注密密麻麻，都是他昨天熬夜写的。
报告里详细分析了日军的战术部署，以及***军在撤退时暴露的指挥混乱、后勤脱节等问题，措辞尖锐，却句句在理。
这种敢说真话的性子，让他在军政部里得罪了不少人，却也让一些高层记住了他的名字 —— 比如委员长侍从室的几位主任，还有…… 军统局的戴笠。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腰间别着枪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装束的卫士。
男人约莫西十岁，面容瘦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像鹰隼一样锐利，扫过房间时，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何志强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撞翻身后的椅子。
萧云轩却依旧稳稳地站在桌前，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颔首：“不知这位先生是？”
“军统，沈醉。”
男人亮出证件，声音冷得像冰，“奉戴局长之命，前来抓捕日谍。
萧参谋，麻烦配合一下，我们接到线报，日谍就在你们作战参谋处。”
沈醉 —— 这个名字萧云轩早有耳闻。
军统行动处的得力干将，手段狠辣，抓捕日谍从不失手，只是没想到会突然找上门来。
作战参谋处掌管着大量军事机密，若是真有日谍潜伏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
“配合军统工作，是分内之事。”
萧云轩语气平静，指了指办公室里的其他几张办公桌，“我们处共有六位参谋，除了我和何副官，其余西位都在。
需要我召集他们吗？”
“不必。”
沈醉摆了摆手，身后的两个卫士立刻分头行动，开始搜查办公室的每个角落。
抽屉被拉开，文件被翻得乱七八糟，茶杯、钢笔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何志强吓得脸色惨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连大气都不敢喘。
萧云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却始终留意着沈醉的动作。
沈醉没有参与搜查，而是走到萧云轩的办公桌前，拿起那份淞沪会战的复盘报告，仔细翻看着。
红色的批注映入眼帘，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抬头看向萧云轩：“这份报告是你写的？”
“是。”
“分析得很透彻，尤其是对日军迂回战术的判断，比参谋部那些老顽固看得还准。”
沈醉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认可，但眼神依旧锐利，“萧参谋在德国留过学？”
“慕尼黑军事学院，读了西年。”
萧云轩如实回答，没有多余的话。
沈醉点了点头，把报告放回桌上，突然话锋一转：“萧参谋，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办公室里有什么异常？
比如有人经常偷偷打电话，或者接触一些不该接触的人。”
萧云轩垂下眼帘，似乎在认真回想，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我们处的参谋都是各司其职，平日里除了工作交流，私下往来不多。
要说异常…… 倒是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
“哦？
说说看。”
沈醉的眼睛亮了一下，往前凑了半步。
“三天前，我加班到深夜，路过李参谋的办公桌时，看到他正在销毁一份文件。”
萧云轩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当时我没在意，以为是普通的废弃文件，但现在想来，他销毁文件时的样子，确实有些慌张。”
李参谋 —— 李默，作战参谋处的老参谋，平日里沉默寡言，做事谨小慎微，谁也没想到他会和日谍扯上关系。
沈醉立刻对身后的卫士喊道：“把李默带过来！”
很快，两个卫士架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走了进来。
李默穿着一身灰色西装，头发凌乱，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脸上还带着几道抓痕，显然是在反抗时被打的。
看到沈醉和萧云轩，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李默，有人举报你通日，还销毁机密文件，你认罪吗？”
沈醉走到他面前，声音冰冷。
李默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他看向萧云轩，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萧参谋，你救救我！
我没有通日！
我销毁的只是家里的私人信件，不是什么机密文件！
是有人陷害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萧云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沈醉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扔在李默面前：“陷害你？
这张照片是我们的人昨天在你家附近拍到的，你和一个日本女人见面，还把一个信封交给了她，你敢说这也是陷害？”
照片上，李默和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站在一条小巷里，女人的脸被帽子遮住了一部分，但李默的侧脸清晰可见，他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信封，正递给女人。
李默看到照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她用我家人的性命威胁我，我没办法…… 我只是把一些无关紧要的情报交给她，没有泄露核心机密……无关紧要的情报？”
沈醉一脚踩在他的背上，声音里满是杀意，“军政部的任何情报，哪怕是一份普通的后勤报表，到了日本人手里，都可能让我们的士兵送命！
你这种叛徒，还有脸说自己是无辜的？”
李默被踩得痛呼一声，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不停地求饶：“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求求你们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沈醉没再理会他，对卫士说：“把他带下去，严加审讯，一定要问出他背后还有没有其他同伙！”
卫士架着李默往外走，李默的惨叫声渐渐消失在走廊里。
办公室里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文件和空气中弥漫的恐惧气息。
何志强站在角落里，脸色依旧苍白，看向萧云轩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 他没想到，平日里看似温和的萧参谋，竟然能如此冷静地指认叛徒，还一点都不害怕。
沈醉整理了一下中山装的衣领，走到萧云轩面前，伸出手：“萧参谋，这次多亏了你，才能顺利抓到李默。
戴局长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萧云轩伸出手，和他轻轻握了一下，语气依旧平静：“分内之事，沈科长不必客气。”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比之前的吉普车更加响亮。
沈醉走到窗边往下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对萧云轩说：“戴局长来了，萧参谋，你要不要一起下去见一下？”
戴笠来了？
萧云轩的心里微微一动。
他虽然在军政部任职两年，也听过不少关于戴笠的传闻，但从未见过这位军统局局长本人。
戴笠在***内部的地位特殊，是蒋介石最信任的人之一，手中掌握着生杀大权，若是能得到他的赏识，对自己以后的工作会有很大的帮助 —— 当然，是对他真正的 “工作”。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萧云轩微微颔首。
两人一起下楼，刚走到大楼门口，就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男人从一辆黑色轿车里走下来。
男人约莫五十岁，身材不高，却气场强大，周围的卫士和军统特工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萧云轩和沈醉身上，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
“局长，这就是军政部作战参谋处的萧云轩上校，这次李默的案子，多亏了他的配合。”
沈醉连忙上前，恭敬地汇报。
戴笠的目光落在萧云轩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缓缓开口：“萧云轩？
我听过你的名字，德国留学回来的高材生，何部长对你评价很高。”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局长谬赞了，学生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萧云轩微微躬身，态度谦逊，却不卑不亢。
戴笠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的金丝眼镜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听说你写了一份淞沪会战的复盘报告，分析得很透彻？
明天把报告送到我办公室，我倒要看看，留过洋的年轻人，到底有多少本事。”
“是，局长。”
萧云轩恭敬地回答。
戴笠没再多说，转身走进大楼。
沈醉连忙跟上去，走之前回头对萧云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这次得到了戴局长的关注，是个好机会。
萧云轩站在原地，看着戴笠的背影消失在大楼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 那里缝着一个小小的暗袋，里面装着一张用特殊墨水写的纸条，上面是他昨天接到的任务：探查军政部内对中共的潜在摩擦计划。
戴笠的突然出现，以及让他送报告的要求，是意外，还是…… 试探？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是永远都下不完。
南京城的局势，就像这天气一样，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危险。
而他这条潜伏在***核心的 “潜龙”，才刚刚开始在迷雾中摸索前行。
何志强凑了过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萧参谋，您可真厉害，连戴局长都知道您的名字！
以后您发达了，可别忘了提拔兄弟我啊！”
萧云轩收回目光，对他笑了笑，笑容温和，却让人看不透深浅：“好好做好你的本职工作，自然会有机会。”
说完，他转身走进大楼，留下何志强一个人站在雨中，傻笑不己。
回到办公室，萧云轩先是整理了一下满地狼藉的文件，然后坐在办公桌前，拿起笔，开始写那份要交给戴笠的淞沪会战复盘报告。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 —— 不管前方有多少危险，不管要面对多少试探，他都必须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