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推着那辆吱呀作响、随时可能散架的三轮车，轮胎碾过湿滑的路面，发出黏腻的声响。
车斗里堆叠着压扁的纸壳、纠缠的塑料瓶和几段看不出原貌的金属线，像一座移动的、微不足道的坟茔，埋葬着这座城市最廉价的剩余价值。
他的目光扫过街角、垃圾桶边缘、拆迁工地的外围，像精密仪器般过滤着无用杂物，锁定那些能换回几张毛票的“资源”。
一件半旧不新的棉外套裹在他身上，领口被磨得发亮，袖口沾着洗不掉的污渍，但还算厚实，能抵挡清晨的寒意。
这是他昨天从一堆废弃衣物里扒出来的，消毒水泡了半夜，又晾在通风处吹干，好歹没了那股霉腐气。
穿过最后一条巷子，家就在眼前。
一片待开发区域的边缘，一栋老式红砖楼的底层，窗户用塑料布钉着，勉强挡风。
这里租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随时可能被推平。
还没推开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低低的咳嗽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刮在林天的神经上。
他加快脚步，把三轮车靠在墙根锁死，拎起车把上挂着一个透明塑料袋走了进去。
袋子里是两颗馒头，还有一小包诊所开的、最便宜的抗咳嗽药。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灰白的天光。
家具寥寥无几，却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张旧桌子擦得发亮。
妹妹林薇蜷在靠墙的小床上，身上盖着好几层被子，却仍显得单薄。
她听见动静，转过头，小脸有些苍白，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哥，回来啦。”
“嗯。”
林天把塑料袋放在桌上，走过去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微凉，还好没发烧。
他松了口气，语气放得轻松，“买了馒头，还热着。
一会儿吃了再把药吃了。”
林薇乖巧地点头，目光却越过他，看向桌上那个小小的、画面跳跃不停的旧电视机。
里面正反复播放着铺天盖地的宣传片——“全球首款沉浸式全息网游《灵动世界》，颠覆你的认知，重塑你的人生！”
“百分百拟真体验！
第二世界，等你探索！”
瑰丽奇幻的景色、炫酷华丽的技能、激烈热血的战斗画面交替闪现，玩家化身威武的战士、灵动的法师、诡谲的刺客，在另一个世界里快意恩仇。
主持人用极具煽动性的嗓音嘶吼着：“财富！
荣耀！
梦想！
一切皆有可能！”
林薇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向往：“哥，那游戏看起来真好……”林天没说话，只是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
是枯燥的本地新闻。
《灵动世界》……他当然知道。
街头巷尾，网络上，电视里，所有人都在谈论它。
“划时代”、“革命性”、“另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些词汇轰炸着每一个角落。
据说连国家都默许甚至支持，因为它代表着某种难以想象的科技飞跃。
据说，最便宜的基础版游戏头盔，也要五千块。
五千块。
对他们而言，是一个巨大到令人眩晕的数字。
是林薇好几个月的药费，是一年甚至更久的房租，是无数顿热乎乎的饭菜。
林天走到屋角，掀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从里面掏出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
打开，里面是零零碎碎的纸币和硬币，最大面额是二十。
他仔细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三百二十七块八毛。
连头盔的一个零头都不够。
他把钱小心翼翼地放回去，盖好地砖，动作很慢，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后背绷得笔首，肩膀却微微垮了下去。
屋外传来几声咳嗽，比林薇的更喑哑，是隔壁那个同样靠捡废品为生的王伯。
咳嗽声断断续续，听着让人心头发紧。
林天猛地站首身体。
他走到床边，替林薇掖了掖被角，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我出去再转转，晚点回来。
药记得吃。”
“哥……”林薇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早点回来。”
林天重新推上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走进了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
他蹬得比平时更用力，车轮碾过水洼，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的眼睛像探照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搜寻着一切能变成钱的东西。
报纸、纸箱、塑料瓶、易拉罐……价值太低。
旧家电、金属……可遇不可求。
汗水浸湿了他内里的衣服，冰冷地贴在背上。
肺叶拉着风箱，呼出白气。
那款游戏的宣传语鬼使神差地在他脑子里反复回荡。
“重塑你的人生！”
“一切皆有可能！”
如果能有一个头盔……如果能进入那个世界……听说里面打到的金币能和现实货币兑换！
虽然比例不高，但只要能赚到钱，哪怕一点点……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像疯长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蹬着车，几乎跑遍了半个城市，搜寻得前所未有的细致，甚至钻进了几个平时嫌远嫌脏懒得去的垃圾集中点。
车斗里的废品渐渐堆高，但距离那个数字，依旧遥不可及。
黄昏时分，天色再次阴沉下来，似乎又有雨意。
林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和依旧轻飘飘的三轮车，打算去最后一个废品收购站，把今天的收获变现。
路过一个高档小区后巷时，他的目光被垃圾桶旁一个巨大的、印着《灵动世界》炫彩LOGO的硬纸箱吸引。
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他停下车，几乎是扑过去，扯开那个纸箱。
里面塞满了缓冲泡沫。
而在泡沫中间，静静地躺着一个流线型、科技感十足的深蓝色头盔。
镜面光滑，线条优美，侧面的呼吸灯甚至还在幽幽地闪烁着蓝光，显示着它并非一件废品。
全新的游戏头盔！
怎么会被人扔在这里？
运输途中破损？
被粗心的快递员误丢？
有钱人家的孩子不喜欢这个颜色，任性扔掉？
无数的猜测瞬间涌过大脑，但林天己经顾不上思考了。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像电流一样击穿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的手因为激动和脱力，甚至有些发抖。
他小心翼翼地，像捧起全世界最珍贵的易碎品，将那个头盔从泡沫里抱了出来。
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属质感，却烫得他心口发疼。
有了它，就有了希望！
他飞快地脱下自己的旧外套，将头盔仔细包裹好，紧紧抱在怀里，然后跳上三轮车，用尽全力蹬踏起来！
风声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三轮车的吱呀声此刻听来如同仙乐。
他从未觉得这条颠簸泥泞的路如此充满希望，破败的街景在他眼中都焕发出光彩。
他要赶紧回家！
告诉小薇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冲进家门时，林天几乎是跌撞进去的。
林薇被他吓了一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小薇！
你看！
你看哥弄到了什么！”
林天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喘息和激动而嘶哑，他颤抖着手，解开那件裹得紧紧的外套。
深蓝色的头盔在昏暗的灯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呼吸灯规律地闪烁，神秘而诱人。
林薇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游戏头盔……哥！
这……这很贵的！
你哪里……捡的！
真的是捡的！”
林天语无伦次，脸上是压抑不住的、近乎狰狞的笑容，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热发红，“小薇，我们有希望了！
哥一定能在这个游戏里赚到钱！
赚很多钱！
给你买最好的药，把病彻底治好！
我们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他反复摩挲着头盔冰冷光滑的表面，然后猛地抬头，看向窗外沉沉的、似乎又要落下酸雨的夜空。
一字一句，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烙进自己的骨血里：“我林天发誓，一定要在《灵动世界》里……出人头地！”
他怀里的头盔呼吸灯微微闪烁，幽蓝的光芒映在他眼底，像一粒落入干涸土地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