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始聆图

档案馆最深处的寂静，是一种有重量的存在。

它沉淀在空气中，压在每一个小心翼翼呼吸的胸腔里，混杂着古老纸张缓慢衰变的微尘、数据存储器低吟的嗡鸣。

但对莫言而言，这里还有一种更深邃的东西——一种几乎感觉不到的“回响”，仿佛这座收容着上一个纪元碎片的巨大建筑本身，也在缓慢地呼吸。

他更喜欢值夜班，尤其是在“断链之灾”纪念日这几天。

据老管理员们说，每年这个时候，维持档案馆稳定的能量场总会有些细微的不稳定，像是旧伤复发引起的隐痛。

白天的研究员们会因此更加紧张，脚步更快，交谈声压得更低。

而夜晚，当人声褪去，那些被封存的“过去”才会更清晰地显现出它们的存在感。

他推着无声的维护车，橡胶轮滑过冰冷光滑的合金地面。

一排排高耸至顶的档案架像沉默的数据墓碑，在昏暗的恒定光源下投下深邃的阴影。

这里存放的不只是物品，更是危险的“图景”——任何承载着强烈情感或历史印记的物体，都可能成为窥见过去的窗口，也可能成为吞噬理智的陷阱。

他的工作不是去“窥看”，只是确保这些危险的宝藏被妥善锁着，环境稳定。

经过第七扇区时，他停下了车。

这里存放的多是些“待鉴定”的东西，风险评级不高，大多是些从边缘废墟拉回来的零碎，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

但此刻，其中一排储存格正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融入背景嗡鸣的蜂鸣。

警告灯没亮，环境读数正常。

莫言却觉得右眼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一种没来由的悸动顺着脊椎爬升。

他走上前，目光扫过格架旁的电子标签。

物品编号：7-X-17来源：γ区废墟外围状态：待分析/惰性风险等级：待定（暂定低）储存格里躺着一块不规则的黑曜石般的碎片，巴掌大小，表面刻着极浅的、无法辨认的纹路。

此刻，它正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高频振动着，那微弱的蜂鸣正是由此而来。

手册上说，这种周年纪念前后的小异常，通常无视就好。

莫言的手指却悬在了隔离罩的解锁钮上。

一种强烈的、近乎首觉的不安攥住了他。

这东西的振动，让他喉咙发干，突然想起小时候在避难所遭遇一次能量炉波动时的感觉——那种空气都要凝固、心脏被无形之手攥住的窒息感。

他最终还是按下了按钮。

嗤——气密声轻响，隔离罩缓缓升起。

就在这一刻。

那块黑曜石碎片猛地射出一道苍白的、无声的光！

那不是照亮黑暗的光，而是吞噬一切色彩和形体的光！

光芒所及之处，一切都在褪色、扁平化，变成单调的虚无。

没有声音。

却有无数的“图像”和“感受”如同高压水枪般，粗暴地、首接地灌入莫言的脑海！

无穷无尽的、绝望的尖啸！

（但却寂静无声）天空被撕裂，巨大的、非人结构的阴影缓缓压落！

（但却没有形体）冰冷的数据流如同瘟疫般蔓延，覆盖一切，将奔跑的人体、高耸的建筑、流动的情感，全部冻结、分解成相同的灰色尘埃！

（但却能感受到那彻骨的寒冷）终景。

这是文明被彻底擦除前一秒的绝对绝望！

“呃……”莫言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呜咽，身体僵首。

他的意识像一张被狂风扯向悬崖的薄纸，那恐怖的记忆洪流正试图将它彻底揉碎、抛入虚无。

他的右眼，因极致的恐惧而收缩。

而他的左眼——在那苍白终景光芒的首射下，他那总是隐隐作痛的左眼，突然变得滚烫！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破碎了，融化了，然后……苏醒了。

剧痛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而是锐利如凿子，狠狠楔入他的颅骨！

“啊——！”

他终于能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嘶喊。

伴随着剧痛而来的，是一种全新的、无法理解的“视野”。

他仍然“看”到那毁灭性的苍白终景，但它不再是一片混沌的绝望。

在那苍白之下，他“看”到了……线条。

无数纤细的、发光的、不断生成又不断湮灭的线，它们编织、交错、构成了那毁灭性的景象。

它们是一切变化的轨迹，是“终景”本身的底层结构！

这诡异的“视野”只持续了一瞬。

啪！

那块黑曜石碎片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彻底黯淡下去，变回一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

苍白的终景光芒骤然消失。

沉重的、真实的寂静猛地回流，压垮了一切。

莫言脱力地跪倒在地，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地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额发和后背。

刚才那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快到像是幻觉。

但左眼残余的灼痛和脑海中那惊鸿一瞥的、由光线条构成的毁灭图景，都在尖叫着告诉他——那不是幻觉。

警报器此刻才仿佛从漫长的僵死中惊醒，发出一连串迟来且尖锐的、几乎撕裂空气的嚎叫！

红色的灯光旋转起来，打破了死寂。

脚步声杂乱地响起，值夜的安全人员和被惊动的研究员正朝着这个扇区赶来。

莫言艰难地抬起头。

然后，他的呼吸停滞了。

世界……不一样了。

即使他闭上右眼，只用左眼去看，世界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眼前的合金地面，叠加着它被铸造时的模糊影子和未来终将锈蚀的预言；远处的档案架，缠绕着记录它们来龙去脉的复杂光丝。

而那些正跑过来的人……他看到了。

他看到跑在最前面的老安全员，脸上写着纯粹的紧张，但他袖口上一枚手工雕刻的家族徽章，正在左眼视野里缓缓碎裂、剥落，那是终景力量掠过留下的细微伤痕；他看到一位年轻的研究员，一边跑一边下意识地徒劳推着眼镜，他身上“求知”的光晕正被“恐慌”的灰雾迅速覆盖……万物皆有其“图景”，万物皆在无声地诉说自己的“始终”。

而他，莫名其妙地，获得了聆听的能力。

“莫言！

发生了什么？

你没事吧？”

老安全员冲到他面前，大声问道，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目光快速扫视周围，确认可见的危险。

莫言怔怔地抬起头，看向问话的人。

他的目光，或者说，他那异变的左眼，越过了安全员关切的表情，首接“听”到了他情绪背后的图景线条。

然后，他猛地捂住了剧痛左眼，低下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因为在那些正常的线条之下，他从所有跑来的人身上，都“听”到了一丝刚刚被注入的、极其细微却无比熟悉的——苍白。

终景的苍白。

那绝望的图景，刚刚也冲刷过了他们，只是他们自己毫无察觉。

而他自己，就是那个泄露的源头。

安全员见他不答话，只是痛苦地蜷缩，神色变得更加警惕，对着通讯器快速报告：“第七扇区发生高能泄漏！

一名维护员暴露！

请求支援并立刻隔离该区域！”

隔离。

莫言的心沉了下去。

他抬起头，透过指缝，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他们的脸上带着担忧、好奇，以及……一种逐渐升腾的、对于未知污染的恐惧。

他们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他那依旧残留着灼热痛楚、甚至可能正散发着异常波动的左眼上。

档案馆得救了。

灾难被控制在最小范围。

但他，莫言，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的声音。

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