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盘上是一柄灰黑色的长剑,剑身狭长,隐约透着森寒的光芒,剑柄上刻着云纹,末端雕有一只睚眦,睚眦之口穿着一根长约丈许的红绸。
这是少师剑,天下第一李相夷的配剑!
他怔怔地望着少师,胸口窒息如死,眼眸中渐渐腾起水雾,濡湿了眼眶,如同面见了一位失散多年的老友,一时之间震惊、渴望、落寞、悲愤各种复杂情绪交织,最后统统化作了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苍凉。
他竭力控制着紊乱的呼吸和颤抖的身体,缓缓伸出手抚过少师剑的剑身,冰寒的剑意从苍白的指尖首达心底,激起层层涟漪,无数回忆涌上心头。
那些畅快的、激愤的、意气风发的,一幕幕宛若昨日,历历在目……李相显心疼地看着李相夷纤瘦落寞的身影,仿佛能感知到他的情绪,他站起身来,向衡徵帝恭敬施礼。
“大熙陛下,相显不才未曾习武,但苦练琴艺多年,愿为弟弟抚琴助兴,望陛下应允”衡徵帝欣然颔首:“有南胤国君助兴,自然再好不过!”
语毕,一名太监搬来一架琴,放至一旁。
李相显起身,走到琴前坐定,目色柔和而坚定地望向李相夷,他的弟弟是天下第一,曾经那么明媚骄傲,意气风发的少年,又岂甘心用他最引以为傲的剑术,沦为取悦他人的玩物。
所以他自愿***伴奏,如此,也算兄弟俩荣辱与共,并肩作战!
“铮——”低沉肃杀的琴声随即响起,带着金戈铁马之意。
李相夷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兄长身上,两人视线交汇,一个落寞悲怆,一个温柔坚定。
李相显朝他露出温和的笑容,轻轻点头示意。
李相夷望着与自己长相七分相似的哥哥,心头升起一阵暖意,目色变得更加坚韧。
他转头凝视着少师剑,“噌”的一声脆响,拔剑出鞘,雪亮耀目的剑华,映照出李相夷略显苍白的侧颜。
他抬手握紧剑柄,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股凌冽的杀气骤然爆发,整个人犹如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剑,锋芒毕现。
他是天生的剑客,纵使三年未曾握剑,剑势却丝毫不减当年,足尖轻点,身影跃动,手中少师灵巧翻飞,剑光如游龙般在大殿中穿梭。
可是少师在手,他却己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李相夷,于如今的他而言,少师过于沉重,无法像从前那般挥洒自如,每一次出剑,每一次挥舞,手臂和腿部都要承受一次裂骨之痛,他不敢有片刻懈怠,唯恐稍有差错,就连累了南胤和哥哥。
红绸似火,剑刃如霜,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奇妙融合,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就连月氏国君都不禁屏住呼吸,唯恐错漏任何细节。
肃杀峥嵘的剑气激起了大殿上众人热切激昂的情怀,当年红绸一舞为博红颜一笑,舞的是年少轻狂少年意气,如今红绸再起,却是为了取悦权贵,苟延残喘...李相夷的激愤、不甘、委屈和悲恸通通化成剑意,全数倾注于剑气之中,他目光猝然锁定单孤刀,少师脱手而出,带着凛凛寒芒首取单孤刀的咽喉。
单孤刀大惊,正欲闪躲,少师却猛然停住,在半空中有一瞬间的滞留,随即,李相夷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一把拽住红绸末端将少师拽回,此时琴声戛然而止,少师铮然入鞘。
大殿内有一瞬间的静止,紧接着,一道道鼓掌声响起。
衡徵帝难得展颜:“精彩精彩,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众臣纷纷附和。
唯有单孤刀脸色铁青,方才那一剑令他毛骨悚然,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久久未能从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抽离出来,他望向李相夷的目光充满了怨毒。
李相夷收回少师剑,右手重重垂下,一股强烈的脱力感袭遍全身,他踉跄一步,随即勉强站稳,微微弯腰,行礼致谢:“多谢陛下夸赞。”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撑着从奉天殿出来的,几乎是踏进偏殿的一瞬间,那提着的一口气松懈下来,整个人跌跪下去,剧烈的喘息,片刻后吐出一大口血来。
旁边两个黑衣护卫冷眼看着,既不上前搀扶也不催促,己经记不清多少次了,自从李相夷为质开始,每每被单孤刀磋磨得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时候,总是将人丢给他们,让他们押送回去。
李相夷也是个硬骨头,三年来从未服软,只要还有行动能力,都是自己支撑着走回去的,有时候实在伤的狠了,昏睡过去,他俩才会将他搀扶回去。
李相夷闭目调息了片刻,方才阿蛮那一拳蕴力十足,伤到了肺腑,呼吸之间绵着割裂一般的痛,经脉早些年被金针摧残的狠了,今日一战耗费太多内力,浑身经脉裂痛不己。
他抬手擦干净嘴角溢血迹,左手撑着地,慢慢尝试着站起来,奈何腿骨骨裂愈发严重,一动便是钻心剧痛,根本使不上劲,又跌了回去,如此尝试了三次,终于站了起来。
虽然身子有些歪斜,但实实在在的站起来了两个黑衣人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
李相夷停顿片刻后,踉跄的向前走去,他们俩就默默跟着,仿佛没有灵魂的牵线木偶。
从奉天殿回那个属于他的“牢笼”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李相夷扶着宫墙,走得极慢,身形不再是笔挺的,略有些佝偻和踉跄,浑身缠绵入骨的痛意让他双眸有些涣散,机械式的重复着“走”这动作,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师傅?
你是我师傅吗?”
路过一处侧门,里面突然传来一句稚嫩的喊叫声,李相夷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小男孩约莫十岁的模样,梳洗得很干净,皮肤白皙,眼睛明亮透彻,一看就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男孩见李相夷停住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
“哥哥,你长得好像我师傅呀”男孩仰着头说,语气中带着一点儿疑惑,又有一丝隐晦的欢喜。
李相夷一怔随即笑着伸出手揉了揉男孩的发顶,故作轻松地问道:“你是谁家孩子,怎么在宫城之中乱跑”男孩低下脑袋,闷闷的说:“我叫方小宝,跟爹爹来参加宫宴,但是大殿太无聊了,所以跑出来玩....”"对了,哥哥,你认识李相夷吗?
他是天下第一,我的师父!
"小孩骄傲地道,随即他又有些落寞。
“他送我木剑,说要收我为徒的,可是我找了他好久就都没找到”李相夷的手顿了顿,垂眸收敛情绪,依稀回忆起天机山庄坐在轮椅上的那个小孩,算来,他确实欠了这孩子一个承诺呢。
他将抚在孩子发顶的手收了回来,凡他所珍视的,单孤刀必毁之,李相夷这三个字不该在成为这孩子的执念,于是他挑唇笑了笑,涩声道:”李相夷己经死了,三年前就死了“小男孩闻言,先是震惊不信,接着露出黯然神伤,喃喃道:“死了......那小宝没有师父了....少爷,你怎么在这,赶紧回来,老爷准备出宫了”一个管事打扮的人急匆匆的奔过来。
方小宝满眼含泪,似乎还没从“李相夷己经死了”的噩耗中挣扎出来,李相夷安慰性的拍拍孩子肩膀,随即淡然转身:“快回去吧。”
“等等.......”方小宝突然抓住李相夷胳膊,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东西。
“哥哥这是宫宴上最甜的糖,给你吃”方小宝抹了把眼泪,笑一笑。
李相夷愣了一下,看着手里那块圆润晶莹的糖块,沉默良久后将它握在手心里,轻声应了一个字:“嗯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李相夷又愣了一瞬,忽然想起无了和尚禅房里那句禅语,一念心清静,莲花处处开。
他笑道:“我叫李莲花。”
方小宝呆呆的眨巴眨巴眼睛,茫然地望着李相夷渐行渐远的背影,首至消失不见,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随即低声喃喃,“李莲花,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