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询室里死一样的寂静。只能听到女孩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压抑的、带着哭音的呼吸声。
她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在她紧紧攥着的、发白的手指关节上溅开细小水花。
我对她说:“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都绝对不是你的错。”她猛地一颤。长长的沉默之后,
她终于抬起头,脸上全是泪水。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极其微弱、破碎不堪的气音。
那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
却像惊雷一样炸开:“……杨……老师……”1.我站在市一小的新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
九月的阳光把“市第一实验小学”几个鎏金大字照得晃眼。十几年了,
我花了大气力逃离这里,又花了更大的力气才得以回来。以另一种身份。
梧桐树还是那些梧桐树,只是更粗壮了些,枝叶纠缠,遮天蔽日。崭新的教学楼拔地而起,
贴着亮晶晶的瓷砖,但空气里那股味道没变——混合着粉笔灰、塑胶跑道和午后阳光的味道,
像一把钝钥匙,轻易就捅开了我记忆的锁。心理咨询室在逸夫楼的三楼尽头。推开门,
一股新装修的味道扑面而来。很好,一切都是新的。我带来的绿植,我订制的柔软沙发,
书架上一排排崭新的心理学书籍。我在努力把这里构筑成一个安全屋,
一个能让我、也能让那些可能像我当年一样的孩子,喘口气的堡垒。“苏老师?
”一个热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行政处的李老师,她手里抱着一盆小小的仙人掌,
“欢迎欢迎!这盆仙人掌放你这儿,添点生气。”“太谢谢您了,李老师。”我笑着接过来。
“哎哟,别客气!咱们学校就缺你这样的专业人才。”她环顾了一下房间,颇为满意,
“真好。对了,说起来,你们四年级那个杨伟老师,也是咱们校友,
现在可是咱们学校的招牌,市级优秀教师呢!你们认识不?”杨伟。
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胃里,激起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痉挛。我的笑容僵了一瞬,
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顿挫。“哦……是吗,好像有点印象。”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迅速转身假装整理书架,避开了她的目光,“校友太多了,记不清了。”2.午休时间,
走廊空无一人。我拿着水杯想去茶水间,心里还盘算着下午的第一个预约。刚走到拐角,
一个身影迎面走来。白衬衫,深色西裤,身形高了不少,也结实了不少。但那走路的姿势,
那头发的轮廓——我猛地停住脚步。他也看到了我,脚步略微一顿,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随即露出一个堪称标准的、温和的笑容。
“是新来的苏老师吧?”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为人师表的爽朗,“我是四年级的杨伟。
欢迎啊!”他伸出手。那一刻,我的世界发生了诡异的坍缩。
所有的声音——窗外的风声、远处的广播声——一瞬间被抽离。
我只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我的胃部猛地一抽,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那只伸过来的手,在我眼里仿佛扭曲变形,
带着某种肮脏的触感。我下意识地把拿着杯子的手往后缩了缩,避开了他的握手,
挤出一个僵硬到极点的笑。“杨老师……你好。我,我去接水。
”声音像是从别人喉咙里发出来的。我没敢再看他的表情,几乎是侧着身子,
从他旁边挤了过去,步伐凌乱地逃向茶水间。3.“砰”地一声,我把自己关进了咨询室,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苏淼,
你是个心理咨询师!你是个成年人!你怕什么?他能把你怎么样?
我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喊话。但没用的。那种恐惧是刻在骨头里的,
是十几年前那个被堵在器材室角落、吓得浑身僵硬的小女孩的本能反应。
那个下午昏暗的光线、空气中灰尘的味道、还有那种无处可逃的绝望感,
像潮水一样淹没上来,冰冷刺骨。我滑坐到地上,抱紧了膝盖。躲着他。必须躲着他。
完成我的工作,帮助需要帮助的孩子,然后下班回家。我们不会有交集。对,就这样。
4.下午两点,敲门声准时响起。我打开门,四年级一班班主任王老师站在门口,
身边跟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女孩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两只手紧张地绞着校服的衣角。“苏老师,麻烦您看看这孩子,叫李玥玥,
”王老师语气有些无奈,“最近老是发呆,父母也反应说晚上总是梦魇,问什么都不说,
成绩下滑得厉害。”我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她那副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姿态,
莫名让我感觉有些熟悉。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又尖锐地疼了一下。“交给我吧,王老师。
”我侧身让她们进来,尽量让声音柔和得像羽毛。王老师走了。咨询室里只剩下我和她。
我没有立刻靠近,只是给她倒了杯温水,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玥玥,
”我坐在她侧面的沙发上,保持着一个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在这里很安全,
你可以不说话,我们就坐一会儿也好。”她没有任何反应,
像一尊沉默的、被吓坏了的小雕塑。窗外的阳光很好,孩子们在操场上奔跑嬉闹,
笑声隐约传来。我看着她,看着阳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小的阴影。那一刻,
一种近乎悲悯的情绪笼罩了我。也许我回来是对的。也许我能在这里,
帮一些孩子避开我当年掉进去的那些深坑。5.咨询进行了两次,
李玥玥依旧像一只受惊的鹌鹑,缩在沙发的角落里,用沉默对抗整个世界。我不急,
我深知这种沉默本身就是最响亮的呼救。我画画,读故事卡,
有时只是和她一起安静地看着窗外的云。信任需要时间,尤其是对于受过惊吓的小兽。
那天午休,我去图书馆还书。穿过主楼大厅时,
那面光洁崭新的“优秀教师风采墙”映入眼帘。阳光很好,照得那些照片神采奕奕。
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目光扫过一张张或亲切或严肃的脸,
直到——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杨伟。照片上的他,穿着笔挺的白衬衫,打着规整的领带,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和,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一副为人师表的模范样子。
照片下的铭牌,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睛:杨伟,四年级语文教研组长,
市级“师德标兵”,“学生最喜爱”的老师。时间仿佛被猛地抽成真空。
周围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和心脏被一只冰冷巨手狠狠攥紧、几乎要爆裂的剧痛。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我干呕了一声,怀里那本书哗啦一下散落一地。
把我堵在墙角的男生……”带着汗味和恶意的手……那张嬉笑着、充满威胁的脸:“你苏淼,
就算你说出去了,有谁会信你?”“是他?!竟然是他!
”“是那个小学时猥亵我的同桌杨伟?!”“他怎么会在这里?!成了‘师德标兵’?!
”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像海啸般将我吞没。荣誉墙的红色背景变得无比刺眼,像淋漓的鲜血,
嘲笑着所有人的无知。我扶着冰凉的墙壁,浑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6.几分钟前,我还以为自己可以小心翼翼,避开所有可能的雷区。现在我才绝望地明白,
我根本是自投罗网,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回了噩梦的最中央。而当年的恶魔,不仅没有消失,
反而披上了“教师”这层最光鲜的外衣,正人君子般地挂在墙上,对着所有人微笑。
我几乎是踉跄着逃回咨询室,反手锁上门,像第一次般跌坐在地上。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不是悲伤,是极致的愤怒、恶心和一种被命运狠狠嘲弄的绝望。我哭得浑身发抖,
直到喉咙沙哑,眼泪流干。抬起头,视线模糊地落在对面那张空荡荡的沙发上。
李玥玥那张惊恐、苍白、沉默的小脸,清晰地浮现在那里。我刹那间所有的平静,
仿佛一块压在那片无边的恐惧上的板子被彻底移开。和我记忆深处那个被堵在墙角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