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我坐在婚床上，凤冠压得我脖子生疼，盖头下的世界一片血红。
嫁给靖王萧绎的第五个时辰，他终于来了。
没有喜庆的脚步声，只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寒意，像蛇一样爬进这间屋子。盖头被一把挑开，我看见了他。
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而不是喜服，墨色的发衬得他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却黑得像淬了毒的深渊。传闻里那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回京后性情大变，虐杀了好几个侍妾的病娇王爷，比我想象中更像个索命的阎罗。
他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刀刃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也不知道是刚杀了谁。
“沈清辞。”他开口，声音比刀刃还冷，“大将军的好女儿。”
我垂下眼，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我平静地开口：“臣女在。”
“知道为什么你爹要把你送来吗？”他一步步走近，压迫感几乎让我窒息。
“为臣女觅得良婿，为王爷分忧。”我背着早就想好的说辞，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
他笑了，那笑意却没有一点温度，反而像寒冬腊月里的冰碴子。“分忧？”他俯下身，冰冷的刀刃贴上我的脸颊，“你们沈家，不过是陛下用来试探我的一条狗。而你，就是那块最不值钱的骨头。”
这话说得真难听，却也是事实。
我爹，战功赫赫的大将军，需要一个投名状。我，那个最不受宠的庶女，就是最好的牺牲品。所有人都知道，进了靖王府的女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我闭上眼，等待着死亡。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他收回了匕首，直起身子，用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眼神打量着我，那眼神里有探究，有审视，甚至……有一丝疲惫的悲悯？
错觉，一定是错觉。
“起来。”他命令道。
我依言站起，身体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
他没再看我，转身朝内室走去。“跟上。”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死亡的剧本似乎出现了一点偏差。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惊疑，跟了上去。
他推开一扇暗门，里面不是什么刑房，而是一间……很奇怪的屋子。
屋子正中，摆着一个及腰高的木质方盘，盘子里铺满了细腻的沙子。四周的架子上，则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小模型，有人物，有房屋，有树木，有动物……千奇百怪，琳琅满目。
这是什么地方？
“过来。”萧绎站在沙盘边，对我招了招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他将那把还带着血腥气的匕首，随手扔在桌上，然后拿起一个穿着铠甲的将军模型，和一个穿着嫁衣的小女孩模型，递给我。
“你爹，”他指了指将军模型，“你。”他指了指女孩模型。
我彻底懵了。
“王爷，这是何意？”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我们来玩个游戏。”
“用这些东西，把你家里的样子，摆出来。”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记住，是摆出你心里，你家的样子。”
我看着手里的两个模型，又看了看他。
新婚之夜，我的王爷夫君，没有杀我，没有辱我，而是带我到一间密室，要我玩沙子。
他果然，是个疯子。
而且是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疯子。
密室里只有一盏灯，光线昏黄，将萧绎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头蛰伏的兽。
我捏着那两个冰冷的小人，脑子里一片混乱。
摆出我心里的家？
我的家，是什么样子？
是父亲书房里永远不灭的灯火和他冰冷的背影？是母亲院子里终日不断的药味和叹息？还是几个异母兄弟姐妹之间，虚伪的笑脸和暗地里的绊子？
“怎么，大将军的女儿，连自己的家都不认识了？”萧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
我抬头看他，他正靠在博古架上，双臂环胸，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似乎能穿透我的皮囊，窥见我内心最深处的狼狈。
恐惧和屈辱在一瞬间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荒唐感。
反正都是要死，疯子想玩，我陪他玩就是了。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走到沙盘前。
我没有去拿那些精致的房屋模型，而是直接用手指，在沙盘的四个角，划出了四道深深的沟壑，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城墙。
然后，我把那个代表“父亲”的将军模型，放在了最远离中心的一个角落，让他背对着沙盘内部。
接着，我找了一个病恹恹躺在床上的女人模型，代表我的母亲，将她放在另一个角落里，同样面朝外。
我又找了几个衣着华丽的小人，稀稀拉拉地扔在沙盘的边缘。
最后，我看着手里那个穿着嫁衣的女孩模型，久久没有动。
“你呢？”萧绎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看了看那个被我用沟壑围起来的、空无一物的中心，又看了看沙盘外。
最终，我将那个女孩模型，放在了沙盘的外面，与“父亲”隔着最远的距离，同样，背对着他。
整个沙盘，看起来就像一座被遗弃的孤岛，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角落里，彼此隔绝，永不相望。
做完这一切，我退后一步，等着萧绎的反应。
他会觉得我疯了，然后一刀杀了我吗？
出乎意料，他只是走过来，静静地看着我的“作品”，久久没有说话。
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那双总是浸着寒冰的眸子，此刻竟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围墙很高，每个人都是孤岛。”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评价，“他离你最远，你甚至不愿意待在‘家’里。”
我的心猛地一缩。
他怎么会……看懂了？
“你恨他？”他问。
我沉默不语。
恨吗？或许吧。但更多的是失望，是凉薄。他是我父亲，却从未给过我一丝温暖。他把我养大，只是为了在今天，把我当成一件礼物，献给皇权。
“不说话？”萧绎绕着沙盘走了一圈，拿起那个将军模型，放在手里掂了掂，“一个只看得到权力，看不到女儿的父亲。他把你推出来，是为了让你死。因为一个死掉的靖王妃，比一个活着的，对沈家更有用。”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我心里最痛的地方。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瞪着他：“你胡说！”
“我胡说？”他轻笑一声，将模型扔回沙盘，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沈清辞，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你自己。你比谁都清楚，你不过是沈家的一枚弃子。”
“你闭嘴！”我失控地喊道，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这些年，我用坚硬的外壳将自己层层包裹，假装不在意，假装很强大。可现在，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只用了几句话，就将我的伪装剥得干干净净。
“看来，我说对了。”他非但没有停下，反而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觉得委屈？觉得不公？”
我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告诉你一个道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谈论公平。弱者，只能被牺牲。”
他说完，转身从架子上拿起一个小小的、没有脸的木头人，递给我。
“现在，把这个，放进你的沙盘里。”
“这是什么？”我哑着嗓子问。
“这是‘你希望的样子’。”萧绎看着我，眼神深邃，“你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把她放在你希望在的位置。”
我愣住了。
我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从小到大，我的人生都是被安排好的。学琴棋书画，学三从四德，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工具。
我看着手里那个粗糙的木头人，又看了看沙盘里那个穿着嫁衣，孤零零站在外面的小人。
良久，我颤抖着手，将那个木头人，放在了沙盘最中心的位置。
然后，我用沙子，将它一点一点地，埋了起来。
萧绎看着我的动作，没有阻止。
等我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开口：“你选择埋葬自己。”
“因为你看不到希望。”
他说完，转身走到暗门边，拉开门。
“今晚，你睡在这里。”他指了指密室角落里的一张软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将我一个人留在了这个诡异的房间里。
我看着那个被我亲手埋葬的木头人，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终于决堤。
这个靖王，到底是什么人？
他不是要杀我吗？为什么要做这些？
他像一个能洞察人心的鬼魅，轻易地就撕开了我所有的伤疤，然后，又冷漠地走开。
这一夜，我抱着膝盖，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整晚，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他说的那些话。
强者，才有资格谈论公平。
我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