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巨鹿郡外。
土地干裂出蛛网般的纹路,麦苗稀稀拉拉地耷拉着焦黄的脑袋,风一吹,卷起的不是尘土,就是零星飘洒的纸钱灰烬。
官道旁,歪斜的槐树下,挤着一簇窝棚,***声、孩子的啼哭声、妇人低低的啜泣声混杂在一起,被燥热的风揉成一团,沉闷地压在人心上。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粗麻短褐的少年,正蹲在窝棚角落,用一把豁口的旧刀,小心翼翼地削着一截枯树枝。
他叫陈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面色蜡黄,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发亮,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活计,仿佛那不是一截枯枝,而是什么紧要的物件。
他手指灵活,木屑纷飞间,那枯枝渐渐显出一柄小剑的雏形。
只是那持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窝棚里,一个气息奄奄的老者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阿爷!”
旁边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慌忙去拍老人的背,眼泪扑簌簌地掉。
陈逐削木头的手一顿,那小剑的剑尖险些被他掰断。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小木剑揣进怀里,站起身,走到窝棚口,撩开破草帘向外望去。
远处,巨鹿城的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更近些的荒野上,能看到更多像他们一样逃难而来的人,或坐或卧,眼神麻木,等待着渺茫的、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生机。
也有不一样的人。
几个头缠黄巾的汉子正在人群中穿梭,分发着什么东西,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鼓动性。
“…大贤良师慈悲,赐下符水…能祛病消灾……信太平道,拜黄天神,便有活路!”
陈逐看着一个黄巾汉子将一碗浑浊的符水递给一个抱着发烧孩童的妇人。
那妇人千恩万谢,几乎是抢过去,小心翼翼地喂给孩子,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希冀。
陈逐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他见过喝下符水后病情加重的人,也见过据说被治好的。
但这世道,除了相信这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些挣扎在泥泞里的人,还能抓住什么?
他摸了摸怀里那柄粗糙的小木剑。
这是他给自己刻的,他渴望力量,不是这种寄托于鬼神的虚妄之力,而是能真正握住、能斩开这乱世荆棘的力量。
哪怕,只是一柄木剑。
“小逐哥…”刚才那哭泣的女孩蹭到他身边,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角,“阿爷…阿爷好像更不好了…他们说,只要心诚,大贤良师的符水一定能救阿爷…可是,可是我们没有钱买香烛贡献…”陈逐低头看着女孩满是泪痕的脸,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沙砾,说不出话。
他兜里比脸还干净,最后一点能换食物的东西,早在三天前就没了。
就在这时,窝棚外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快看!
那边!”
陈逐循声望去,只见远处荒野的土坡上,不知何时竟亮起一团朦朦的清光,在这昏黄黯淡的天地间,显得格外突兀和…神圣。
清光之中,隐约可见一个身影跌坐,离地数寸,飘渺出尘。
“是…是大贤良师!”
有人激动地喊了起来,声音因敬畏而颤抖。
“大贤良师在做法!
在为我们祈福!”
窝棚内外,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那异象,纷纷挣扎着爬起来,朝着那清光的方向跪倒,磕头,口中念念有词,诉说着自己的苦难与祈求。
就连那奄奄一息的老者,也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
陈逐没有跪。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团清光,盯着光中那道模糊的身影。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细节,但那景象确实超乎寻常,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那就是…力量吗?
能决定无数人生死,能让人顶礼膜拜的力量?
他下意识地又握紧了怀里的木剑,粗糙的木茬刺得掌心微痛。
然而,就在万民叩拜,祈愿声渐渐汇聚之时——那团清光猛地剧烈闪烁起来,如同风中残烛,下一刻,竟轰然炸裂!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巨响仿佛首接砸在人心头,紧接着,一股无形却无比压抑的气息如同潮水般从那土坡方向扩散开来!
跪拜的人们惊呆了,不知所措。
陈逐猛地眯起了眼。
他看得分明,那清光炸碎后,似乎有一道极其黯淡的红芒一闪而逝,随之而来的不是祥和,而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悸动和不安。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怀里的那柄小木剑,毫无征兆地微微一热。
非常轻微,如同被阳光晒了一下。
陈逐一愣,下意识地掏出木剑。
这就是一柄普通的枯树枝削成的玩意,毫无特殊之处。
可刚才那一下温热,绝非错觉。
他还来不及细想,更大的混乱便爆发了。
“汉军!
是汉军来了!”
凄厉的尖叫从官道方向炸响,伴随着沉闷如雷的马蹄声和金属撞击声!
只见烟尘滚滚,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如同钢铁洪流,首扑这片难民营地而来!
雪亮的刀锋在昏黄的天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跑啊!”
营地瞬间炸锅,哭喊声、惊叫声、践踏声彻底取代了方才的祈愿。
人们像无头的苍蝇一样西散奔逃。
黄巾的汉子们试图组织抵抗,但仓促间如何挡得住精锐骑兵的冲锋?
顷刻间便被砍倒好几个。
陈逐脸色剧变,一把拉起吓傻的女孩,冲回窝棚想要背起那咳嗽不止的老者。
“小逐…带…带丫头走…”老者推着他,浑浊的眼里满是绝望的哀求。
来不及了!
一名汉军骑兵己经冲近,狰狞的面甲下,冰冷的眼神锁定了这个拥挤的窝棚,手中的环首刀毫不留情地挥下,目标正是挡在最前面的陈逐!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陈逐瞳孔紧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他下意识地举起手中那柄微不足道的小木剑,徒劳地想要格挡。
就在那刀锋即将触及他头颅的刹那——“嗡!”
他手中那柄粗糙的小木剑,竟再一次微微发热,并且剑身之上,毫无征兆地闪过一抹极淡、极快、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纹路,如同血管脉络般一闪而逝!
嗤!
刀锋偏了。
并非是陈逐格挡住了,而是那骑兵的战马不知为何突然惊嘶一声,前蹄一软,险些将背上的骑士掀下去!
那致命的一刀擦着陈逐的额角劈空,斩落他几缕枯发,重重砍在旁边的窝棚立柱上,木屑飞溅!
骑兵咒骂着试图控制受惊的战马。
陈逐僵在原地,额角被刀风划破,鲜血涔涔而下,但他毫无所觉,只是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手里那柄毫无异常的小木剑。
刚才…那是什么?
是错觉?
还是…没时间思考了!
更多的汉军冲杀了过来。
“走!”
陈逐猛地回神,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一把将女孩甩到背上,另一只手搀起那气息奄奄的老者,撞破窝棚的后壁,踉跄着冲入更加混乱恐慌的人群,朝着与那土坡相反的方向亡命奔逃。
身后是火光、杀戮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地狱图景。
而在奔逃的间隙,陈逐忍不住回头,望向那清光炸裂的土坡方向。
那里,似乎比别处更暗了。
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希望,都在那一刻被彻底吞噬。
只有怀中小木剑那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温热,以及额角流下的、带着铁锈味的鲜血,提醒着他,方才那生死一瞬的诡异偏离,并非全然是梦。
乱世如洪炉,人命如薪柴。
而第一点星火,似乎己悄然溅落,沾上了一柄微不足道的……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