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最终被找到时,我告诉了警方我所记得的一切。但真相是,我撒了谎。我描述了那间囚禁我的黑屋,描述了那两个男人的声音,甚至描述了每日餐食里那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但我隐藏了最关键的部分——我被绑架的真正原因。那不是为了钱,也不是寻仇。在我被剥夺自由、与世隔绝的那些日子里,我逐渐拼凑出的真相,远比任何一部悬疑电影都要荒诞和恐怖。他们想要的,是我自己都早已遗忘的东西,一个埋藏在我记忆深处、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它有何价值的秘密。而这一切,都始于一个普通的周五,和一个我以为会准时响起的闹钟。
闹钟没有响。
这是我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念头。紧随其后的,是后脑勺一阵阵尖锐而沉闷的钝痛,像有人用一本厚重的词典在我睡着时反复敲击。我试着睁开眼,却只看到一片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黑暗。不是深夜拉上窗帘那种透着微光的黑,而是一种绝对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虚无。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潮湿尘土混合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砺的颗粒感,刮擦着我的喉咙。我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我不是在我的床上,甚至不在我的公寓里。
记忆像断了线的电影胶片,最后的画面,是我在公司楼下叫了一辆网约车。上车后,司机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礼貌地道了谢,拧开,喝了一口。然后……然后就是现在了。
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被绑架了。这个在新闻和社会版块里才会出现的词,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我的现实里。
我叫林辰,三十二岁,一家中型投行的金融分析师。我的生活就像我办公桌上的文件,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有些枯燥乏味。父母是普通的退休教师,没有万贯家财;我单身,没有复杂的情感纠葛。我努力在脑中搜寻任何可能招致这场灾祸的仇家或动机,但大脑除了一片空白和疼痛,什么都给不了我。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是做风险评估的,越是混乱的局面,越需要剥离情绪,寻找变量和常量。
第一个变量是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手腕上空空如也,我的手表、手机、钱包,所有能与外界建立联系的东西都被搜走了。
第二个变量是空间。这里有多大?我蜷缩着身体,开始用手脚并用的方式,像一只螃蟹一样贴着墙壁移动。地面很平整,但墙壁却凹凸不平,摸上去像是未经打磨的砖墙。我小心翼翼地丈量着,在心里默数。大约五步长,四步宽。一个比标准停车位大不了多少的长方形空间。没有窗户。唯一的边界,是一扇摸上去冰冷坚硬的铁门。我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门缝被堵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
我是一个被装在盒子里的活人。
完成初步勘探后,我坐回墙角,将身体缩成一团,既是为了保存热量,也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姿态。疼痛和黑暗让我有些恶心,但我强迫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果。绑架,通常无外乎两个目的:求财,或者寻仇。如果是求财,他们会联系我的家人,只要钱到位,我生还的可能性就很大。如果是寻仇……我实在想不出自己得罪了什么样的人,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声音很沉,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脚步声在门前停下。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清脆,利落。然后是锁芯转动的“咔哒”声,一连三响。这声音在这死寂的环境里,如同惊雷。
门没有被推开。铁门下方,一个原本我没有发现的小挡板被抽开了,形成一个扁平的开口。一个塑料托盘被从外面推了进来,然后挡板又被迅速合上。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干净利落,不给我任何窥探外界的机会。
我等了一会儿,确定外面的人已经离开,才摸索着爬过去。托盘里有一个碗和一瓶水。碗里是温热的白米饭和几块肉,凭着气味和口感,我判断出是红烧肉。水是普通的瓶装水,瓶盖是拧松的,方便我打开。
他们给我饭吃。这是一个重要的信息。这意味着他们暂时不想要我的命,并且希望我保持一定的体力。我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食物带来的暖意和饱腹感,暂时驱散了心中的部分恐惧,也让我有精力继续思考。
这顿饭的质量出乎我的意料。米饭颗粒分明,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甚至还配了几根青菜。这不是监狱里那种糊状的饭食,更像是一份寻常的家常菜外卖。这说明什么?绑匪并不想在生活上苛待我?或者,他们很专业,知道维持人质的基本生理状态,是为了后续更重要的事情做准备?
接下来的日子,陷入了一种诡异而规律的循环。
每天,门上的小挡板会准时打开三次,送进食物和水。我开始利用这种规律来计算时间。每一次送餐,我就在心里默记一次。当我记到第十次的时候,我判断自己大概被关了三天多。
除了送餐,再没有任何人与我交流。这片黑暗的空间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起初,我尝试过大喊大叫,用拳头砸门,希望能引起注意,或者至少能和他们说上一句话。但我的所有努力都石沉大海,门外没有任何回应。渐渐地,我放弃了这种徒劳的消耗。
我开始强迫自己活动。在黑暗中做俯卧撑、深蹲,让身体出汗,让肌肉感到疲惫。这不仅是为了保持体力,更是为了对抗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孤独所带来的精神压力。每当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我就会用剧烈的运动来清空大脑。
我分析着每一顿送来的饭菜。它们总是准时出现,菜色每天都换,但总是一荤一素,搭配一瓶水。碗筷是可降解的塑料制品,用完后会在下一次送餐时被收走。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专业得令人心寒。这种专业性,反而加剧了我的不安。这不像是临时起意的混混所为,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行动。
可目标到底是什么?我的银行卡密码?我那点可怜的积蓄,对得起这么专业的团队吗?还是我在工作中接触到的某些商业机密?我仔细复盘了近期经手的每一个项目,都是常规的尽职调查和市场分析,没有任何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敏感信息。
我的大脑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计算机,不断建立假设,又不断推翻。信息太少了,我手里的数据点只有“我被绑了”、“对方很专业”、“暂时没生命危险”这三条。任何有效的分析都需要更多的输入。
我开始期待每一次送餐的时刻。那短暂的声响,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变量,也是我与那个未知世界唯一的连接。我甚至开始幻想,某一次挡板拉开,递进来的不是饭菜,而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们的要求。无论要求是什么,至少能打破这令人发疯的沉默。
就这样,大概在我被关的第七天,或者第八天——我的时间感已经开始模糊——变化终于来了。
那一次,挡板被拉开后,托盘没有立刻被推进来。门外传来了两个男人的说话声,声音被铁门闷住,显得有些失真,但我还是能勉强分辨。
一个声音粗哑,带着一丝不耐烦:“还要等多久?这都一个礼拜了,就这么天天养着他?”
另一个声音则截然不同,平静,沉稳,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急什么。上面的指示是让他先适应环境,精神不能垮。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他。”
“清醒个屁,”粗嗓门抱怨道,“一个搞金融的,能有什么用?直接问他银行卡密码不就完了。”
“这不是钱的事,”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他,“闭嘴。按计划来。”
对话戛然而止。托盘被推进来,挡板合上,脚步声远去。
我坐在原地,后背渗出一层黏腻的冷汗。他们的对话信息量巨大。
第一,他们是一个组织,有“上面”和“计划”。第二,他们的目标明确,不是为了钱。第三,也是最让我毛骨悚然的一点——他们需要我“头脑清醒”。
这彻底推翻了我之前的所有猜测。他们绑架我,不是为了从我身上榨取什么,而是需要我为他们“做什么事”。需要我的大脑,我的专业知识?可我的专业知识在投行圈里俯拾皆是,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绑架我?
我端起那碗饭,却再也吃不下一口。一种比单纯对死亡的恐惧更甚的未知,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了我。我不再是待宰的羔羊,而变成了一件有特定用途的工具。可我完全不知道,这件工具的“使用说明书”是什么。
又过了两天,在我几乎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逼疯的时候,那扇我以为永远不会为我打开的铁门,终于发出了沉重的声响。
这一次,不是小小的挡板,而是整扇门。
三声清脆的“咔哒”声之后,铁门被缓缓拉开。一道刺眼的光线猛地射了进来,我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眼睛。在适应了几秒钟后,我从指缝里看到,门口站着两个戴着黑色头套的男人,只露出眼睛。
一个身材高大魁梧,想必就是那个“粗嗓门”。另一个身形略瘦,站在他身后,目光冷静地审视着我。
高大那个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和一把椅子。他把椅子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然后将平板电脑放在椅子上,屏幕对着我。
“看。”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果然和我偷听到的那个粗哑嗓音一模一样。
我眯着眼,看向屏幕。屏幕上是一段实时监控录像。画面中,我年迈的父母正在小区楼下的花园里散步,我母亲正笑着对我父亲说着什么。画面清晰,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每一道皱纹。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他们很安全,每天都过得很规律。”站在门口的那个平静声音开口了,“只要你合作,他们会一直这么安全下去。”
***裸的威胁,却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我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嘶哑不堪。
那个平静声音的男人向前走了一步,蹲下身,与我平视。他的眼睛在头套的阴影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我们不想怎么样,林辰,”他缓缓说道,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们只是想请你帮个忙。或者说,是想请你……回忆一件事情。”
“回忆?”我感到一阵荒谬。
他没有理会我的疑问,而是用一种近乎催眠的语调,问出了一个让我如遭雷击的问题。
“林辰,”他一字一顿,确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大学时期的毕业论文,还记得内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