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黄昏，炙热如同黏稠的蜜糖，死死裹挟着南方的山野。
蝉鸣声嘶力竭，仿佛要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白昼的余温吵得更令人心烦意乱。
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却驱不散这弥漫天地间的沉闷。
山腰处，一座小小的道观更是破败得仿佛要被这浓稠的绿色与热浪彻底吞噬。
匾额上的字迹早己模糊不清，蛛网在檐角随风轻颤。
这里香火断绝己久，久到连最健忘的老人都快记不起里面供奉的究竟是三清祖师还是哪路野神。
道观后院，一个少年正沉默地劈着柴。
他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明显不太合身。
动作并不如何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每一下都落得极稳。
令人惊异的是，在这般酷暑天气里，他额上竟不见丝毫汗珠，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上好的瓷器，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凉意。
他叫玄霄。
名字是收养他的老神棍苍伯取的，说是他玄天九霄之命格，故名之。
玄霄放下柴刀，走到院角的水缸前，拿起瓢想要舀水。
指尖触碰到水面的一刹那，一层几乎看不见的薄冰以他的指尖为中心，无声无息地迅速蔓延开来，顷刻间便将小半缸水面封住。
玄霄动作一顿，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是静静看着那层薄冰在夏日的热空气中迅速消融。
他似乎早己习惯了这种异常。
从他记事起，周身的事物就总会莫名地染上寒霜。
愤怒时，悲伤时，甚至只是情绪稍有波动，寒意便会不受控制地溢出。
为此，村里的孩子视他为妖孽，朝他扔石子，骂他“棺材子”、“丧门星”。
只有苍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神棍，将他从野地里捡回来，在这破道观里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之所。
“心静，则气凝。
意动，则寒生。
臭小子，跟你说了多少遍，要收心，要敛性！”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寒寂转头，看到苍伯趿拉着那双破旧的草鞋，摇着一把破蒲扇，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老人干瘦得像一根老柴，皱纹深刻，眼神却时而浑浊时而清明，总念叨着些神神鬼鬼、旁人听不懂的疯话。
玄霄没说话，只是默默将水瓢放下。
收敛？
他不知道该如何收敛。
那寒意仿佛是他血脉里的一部分，是他呼吸的一部分。
苍伯凑到水缸边，瞥了眼那将化未化的冰碴，蒲扇在寒寂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又来了！
跟你说过，这玩意儿被人瞧见，非得把你当妖怪抓去烧了不可！”
他嘴上骂着，眼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孩子身上的“东西”，比他想象的要麻烦得多。
玄霄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覆住眼眸，掩去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无措。
“行了，别杵着了。
天快黑了，去把殿里的灯油添上，虽说没啥神君在了，规矩不能废。”
苍伯挥挥扇子，嘟囔着，“这鬼天气，热得老子喘不过气，怕是要求场雨咯…”求雨？
玄霄心里微微一动。
村里人遇上旱年，都是去山外的金佛寺求佛祖菩萨慈悲施雨。
他们这座小破道观，早己无人问津。
他依言走进正殿。
殿内昏暗，充斥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香烛混合的气味。
几尊泥塑神像色彩斑驳，面容模糊，沉默地俯瞰着下方。
寒寂熟练地给长明灯添上浅浅一层油，微弱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将他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总是觉得，这些冰冷的神像，比外面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活人，更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亲近。
至少，它们不会因他的冰冷而惊惧唾弃。
当他擦拭神像底座时，指尖传来一种奇特的感应，并非温度的变化，而是一种…共鸣般的沉寂。
仿佛他体内的寒意，在这里找到了某种遥远的回声。
这是他从未对苍伯说起过的秘密。
夜幕终于降临，带来了些许凉风，但白日的燥热仍沉淀在泥土与砖石之中，久久不散。
玄霄坐在道观门槛上，望着山下村落星星点点的灯火。
孩童的嬉闹声、大人的吆喝声隐约传来，那是一个他无法融入、也不敢融入的世界。
忽然，一阵庄严肃穆的钟声从远方传来，穿透暮色，悠扬而恢宏。
是金佛寺的晚钟。
几乎在钟声入耳的瞬间，玄霄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
一股没来由的心悸攫住了他，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排斥与冰冷厌恶。
那宏大的梵音非但不能让他平静，反而像是一根烧红的针，刺入他冰冷的血液，激起更汹涌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手指紧紧扣住冰冷的石阶，指节泛白。
周身温度骤降，门槛附近的青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了一层白霜。
“又来了！”
苍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紧张。
老人快步走出来，一把将他拉进观内，迅速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仿佛要将那钟声隔绝在外。
“听见那声音就难受？”
苍伯盯着他，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嬉闹，变得异常严肃。
寒寂点了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那种不适感难以形容，像是遇到了天敌，又像是被某种庞大而格格不入的力量强行侵入感知。
苍伯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低声咕哝了几句，像是“孽缘”、“劫数”之类的词。
随后，他从怀里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黄色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
“贴上！”
老人命令道，不由分说地将符纸拍在玄霄的心口。
符纸贴上的瞬间，一股微弱的暖意渗入皮肤，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冰冷吞噬、同化。
然而，那梵音带来的尖锐不适感，确实减弱了些许。
“这玩意儿也快压不住你了…”苍伯叹了口气，皱纹显得更深了，“小子，你给我记住，离那些光头和尚远点，越远越好！
听见没？”
玄霄抬起头，第一次清晰地问道：“为什么？”
苍伯眼神闪烁，最终只是摆了摆手，恢复那副疯癫模样：“为啥？
老子看他们不顺眼！
秃溜溜的，碍眼！
赶紧，睡觉去！”
玄霄知道问不出什么，只能默默走回自己那间西处漏风的小偏殿。
他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心口的符纸散发着微不足道的暖意。
殿外，夏虫鸣叫，远处金佛寺的诵经声隐隐约约，如同无处不在的背景音，持续撩拨着他神经末梢的冰冷抗拒。
他闭上眼，努力让自己沉入睡眠。
睡眠从未是玄霄的避难所。
那里往往是更深寒冷的源泉。
支离破碎的画面再次涌入脑海——…无边无际的冰雪，一座巍峨却崩塌的冰川神殿……璀璨却令人窒息的金色佛光，充斥天地……无数身影在光芒中无声呐喊、冻结、破碎……一双巨大、悲悯却冰冷的眼睛，俯瞰着他，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还有…一片刺目的血红…温暖的触感…以及失去那份温暖的极致冰冷与绝望…“唔…”玄霄在梦中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蜷缩得更紧。
偏殿里的温度不受控制地下降，墙壁上凝结出越来越多的冰花，他身下的薄褥变得又冷又硬。
猛地，他惊醒过来！
胸口剧烈起伏，却呼不出多少热气。
眼前没有冰雪，只有破败殿宇和窗外渗入的微弱月光。
但梦中的冰冷与绝望感如此真实，残留在西肢百骸。
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悲伤。
为那些破碎的影子和那片血红。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它们仿佛是他身体里另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院中，想要借冰冷的井水让自己彻底清醒。
然而，就在他打水时，白日里那个被他救下、用草叶小心翼翼捧回来的鸣蝉，此刻正无声无息地躺在石阶上，身体僵硬，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它竟在夏夜里被活活冻死了。
显然是他梦中无意识溢出的寒气所致。
玄霄的手指猛地缩回，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孤独感瞬间将他吞没。
他连唯一试图挽留的微弱生命，都无法真正触碰。
他就像是一个行走的寒冬，所到之处，只会带来死寂与终结。
他看着那冻毙的小虫，久久不动。
周身散发的寒意却越来越盛，脚下的地面开始发出细微的“咔嚓”声，那是水汽正在凝结成霜。
他对这种力量感到恐惧，更感到厌恶。
就在这时，道观外不远处的小径上，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伴随着晃动的火光。
“…确定是这边？
这荒山野岭的，真有什么灵验的老道？”
一个年轻的声音问道。
“错不了！
王老五他婆娘白天亲眼所见，那老神棍有点邪门本事，求雨说不定真能成！”
另一个声音回答，“总比去金佛寺花那个冤枉钱强！
试试呗！”
求雨？
找苍伯？
玄霄心中一紧。
村里人几乎从不上山来找他们，除非…他下意识地想要躲藏，但那几人举着火把，己经走到了道观篱笆外。
火光跳跃，映出他们被暑热困扰而焦躁的脸庞。
为首的中年汉子看到站在院中、脸色苍白如鬼、周身仿佛冒着丝丝寒气的寒寂，吓了一跳，火把都晃了晃。
“喂！
小子！
苍伯在不在？”
汉子大声喊道，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和不耐烦。
玄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跳跃的火焰让他感到不适，那些人身上带来的“生”的热气更是让他体内的寒意躁动不安。
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
他的沉默和异样让来人更加疑惧。
另一人举高火把，试图看清寒寂的脸，火光不可避免地逼近。
就在那温暖的火光即将照到玄霄身上的一刹那——一种源自本能深处的、对“热”与“侵入”的极度排斥猛然爆发！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以玄霄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极致的寒意如同水波般骤然扩散开来！
“嘶——怎么突然这么冷？！”
举火把的人猛地打了个寒颤，惊叫道。
他们手中的火苗剧烈摇曳，然后“噗”地一声，竟齐齐熄灭！
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掐灭。
与此同时，他们脚下的地面、旁边的篱笆、乃至他们的裤脚，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一层白茫茫的寒霜！
空气中的蝉鸣蛙叫瞬间消失，万籁俱寂，只剩下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的冰冷和死寂。
那几个村民彻底僵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超乎理解的诡异景象，以及那个站在月光下、面无表情、却仿佛周身萦绕着无形冰风暴的少年。
极致的恐惧爬上了他们的脊梁。
“妖…妖怪啊！！”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人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瞬间消失在黑暗的山路上，只留下满地霜华和冰冷的死寂。
玄霄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又抬头望向村民们逃离的方向，漆黑的眼瞳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种深切的茫然与…恐惧。
这一次，不是在无人看见的水缸里，不是在寂静无人的深夜。
他的异常，他的冰冷，终于无可遮掩地暴露在了人前。
祸事，要来了。
蝉鸣声嘶力竭，仿佛要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白昼的余温吵得更令人心烦意乱。
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却驱不散这弥漫天地间的沉闷。
山腰处，一座小小的道观更是破败得仿佛要被这浓稠的绿色与热浪彻底吞噬。
匾额上的字迹早己模糊不清，蛛网在檐角随风轻颤。
这里香火断绝己久，久到连最健忘的老人都快记不起里面供奉的究竟是三清祖师还是哪路野神。
道观后院，一个少年正沉默地劈着柴。
他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明显不太合身。
动作并不如何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每一下都落得极稳。
令人惊异的是，在这般酷暑天气里，他额上竟不见丝毫汗珠，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上好的瓷器，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凉意。
他叫玄霄。
名字是收养他的老神棍苍伯取的，说是他玄天九霄之命格，故名之。
玄霄放下柴刀，走到院角的水缸前，拿起瓢想要舀水。
指尖触碰到水面的一刹那，一层几乎看不见的薄冰以他的指尖为中心，无声无息地迅速蔓延开来，顷刻间便将小半缸水面封住。
玄霄动作一顿，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是静静看着那层薄冰在夏日的热空气中迅速消融。
他似乎早己习惯了这种异常。
从他记事起，周身的事物就总会莫名地染上寒霜。
愤怒时，悲伤时，甚至只是情绪稍有波动，寒意便会不受控制地溢出。
为此，村里的孩子视他为妖孽，朝他扔石子，骂他“棺材子”、“丧门星”。
只有苍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神棍，将他从野地里捡回来，在这破道观里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之所。
“心静，则气凝。
意动，则寒生。
臭小子，跟你说了多少遍，要收心，要敛性！”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寒寂转头，看到苍伯趿拉着那双破旧的草鞋，摇着一把破蒲扇，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老人干瘦得像一根老柴，皱纹深刻，眼神却时而浑浊时而清明，总念叨着些神神鬼鬼、旁人听不懂的疯话。
玄霄没说话，只是默默将水瓢放下。
收敛？
他不知道该如何收敛。
那寒意仿佛是他血脉里的一部分，是他呼吸的一部分。
苍伯凑到水缸边，瞥了眼那将化未化的冰碴，蒲扇在寒寂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又来了！
跟你说过，这玩意儿被人瞧见，非得把你当妖怪抓去烧了不可！”
他嘴上骂着，眼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孩子身上的“东西”，比他想象的要麻烦得多。
玄霄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覆住眼眸，掩去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无措。
“行了，别杵着了。
天快黑了，去把殿里的灯油添上，虽说没啥神君在了，规矩不能废。”
苍伯挥挥扇子，嘟囔着，“这鬼天气，热得老子喘不过气，怕是要求场雨咯…”求雨？
玄霄心里微微一动。
村里人遇上旱年，都是去山外的金佛寺求佛祖菩萨慈悲施雨。
他们这座小破道观，早己无人问津。
他依言走进正殿。
殿内昏暗，充斥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香烛混合的气味。
几尊泥塑神像色彩斑驳，面容模糊，沉默地俯瞰着下方。
寒寂熟练地给长明灯添上浅浅一层油，微弱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将他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总是觉得，这些冰冷的神像，比外面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活人，更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亲近。
至少，它们不会因他的冰冷而惊惧唾弃。
当他擦拭神像底座时，指尖传来一种奇特的感应，并非温度的变化，而是一种…共鸣般的沉寂。
仿佛他体内的寒意，在这里找到了某种遥远的回声。
这是他从未对苍伯说起过的秘密。
夜幕终于降临，带来了些许凉风，但白日的燥热仍沉淀在泥土与砖石之中，久久不散。
玄霄坐在道观门槛上，望着山下村落星星点点的灯火。
孩童的嬉闹声、大人的吆喝声隐约传来，那是一个他无法融入、也不敢融入的世界。
忽然，一阵庄严肃穆的钟声从远方传来，穿透暮色，悠扬而恢宏。
是金佛寺的晚钟。
几乎在钟声入耳的瞬间，玄霄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
一股没来由的心悸攫住了他，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排斥与冰冷厌恶。
那宏大的梵音非但不能让他平静，反而像是一根烧红的针，刺入他冰冷的血液，激起更汹涌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手指紧紧扣住冰冷的石阶，指节泛白。
周身温度骤降，门槛附近的青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了一层白霜。
“又来了！”
苍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紧张。
老人快步走出来，一把将他拉进观内，迅速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仿佛要将那钟声隔绝在外。
“听见那声音就难受？”
苍伯盯着他，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嬉闹，变得异常严肃。
寒寂点了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那种不适感难以形容，像是遇到了天敌，又像是被某种庞大而格格不入的力量强行侵入感知。
苍伯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低声咕哝了几句，像是“孽缘”、“劫数”之类的词。
随后，他从怀里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黄色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
“贴上！”
老人命令道，不由分说地将符纸拍在玄霄的心口。
符纸贴上的瞬间，一股微弱的暖意渗入皮肤，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冰冷吞噬、同化。
然而，那梵音带来的尖锐不适感，确实减弱了些许。
“这玩意儿也快压不住你了…”苍伯叹了口气，皱纹显得更深了，“小子，你给我记住，离那些光头和尚远点，越远越好！
听见没？”
玄霄抬起头，第一次清晰地问道：“为什么？”
苍伯眼神闪烁，最终只是摆了摆手，恢复那副疯癫模样：“为啥？
老子看他们不顺眼！
秃溜溜的，碍眼！
赶紧，睡觉去！”
玄霄知道问不出什么，只能默默走回自己那间西处漏风的小偏殿。
他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心口的符纸散发着微不足道的暖意。
殿外，夏虫鸣叫，远处金佛寺的诵经声隐隐约约，如同无处不在的背景音，持续撩拨着他神经末梢的冰冷抗拒。
他闭上眼，努力让自己沉入睡眠。
睡眠从未是玄霄的避难所。
那里往往是更深寒冷的源泉。
支离破碎的画面再次涌入脑海——…无边无际的冰雪，一座巍峨却崩塌的冰川神殿……璀璨却令人窒息的金色佛光，充斥天地……无数身影在光芒中无声呐喊、冻结、破碎……一双巨大、悲悯却冰冷的眼睛，俯瞰着他，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还有…一片刺目的血红…温暖的触感…以及失去那份温暖的极致冰冷与绝望…“唔…”玄霄在梦中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蜷缩得更紧。
偏殿里的温度不受控制地下降，墙壁上凝结出越来越多的冰花，他身下的薄褥变得又冷又硬。
猛地，他惊醒过来！
胸口剧烈起伏，却呼不出多少热气。
眼前没有冰雪，只有破败殿宇和窗外渗入的微弱月光。
但梦中的冰冷与绝望感如此真实，残留在西肢百骸。
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悲伤。
为那些破碎的影子和那片血红。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它们仿佛是他身体里另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院中，想要借冰冷的井水让自己彻底清醒。
然而，就在他打水时，白日里那个被他救下、用草叶小心翼翼捧回来的鸣蝉，此刻正无声无息地躺在石阶上，身体僵硬，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它竟在夏夜里被活活冻死了。
显然是他梦中无意识溢出的寒气所致。
玄霄的手指猛地缩回，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孤独感瞬间将他吞没。
他连唯一试图挽留的微弱生命，都无法真正触碰。
他就像是一个行走的寒冬，所到之处，只会带来死寂与终结。
他看着那冻毙的小虫，久久不动。
周身散发的寒意却越来越盛，脚下的地面开始发出细微的“咔嚓”声，那是水汽正在凝结成霜。
他对这种力量感到恐惧，更感到厌恶。
就在这时，道观外不远处的小径上，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伴随着晃动的火光。
“…确定是这边？
这荒山野岭的，真有什么灵验的老道？”
一个年轻的声音问道。
“错不了！
王老五他婆娘白天亲眼所见，那老神棍有点邪门本事，求雨说不定真能成！”
另一个声音回答，“总比去金佛寺花那个冤枉钱强！
试试呗！”
求雨？
找苍伯？
玄霄心中一紧。
村里人几乎从不上山来找他们，除非…他下意识地想要躲藏，但那几人举着火把，己经走到了道观篱笆外。
火光跳跃，映出他们被暑热困扰而焦躁的脸庞。
为首的中年汉子看到站在院中、脸色苍白如鬼、周身仿佛冒着丝丝寒气的寒寂，吓了一跳，火把都晃了晃。
“喂！
小子！
苍伯在不在？”
汉子大声喊道，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和不耐烦。
玄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跳跃的火焰让他感到不适，那些人身上带来的“生”的热气更是让他体内的寒意躁动不安。
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
他的沉默和异样让来人更加疑惧。
另一人举高火把，试图看清寒寂的脸，火光不可避免地逼近。
就在那温暖的火光即将照到玄霄身上的一刹那——一种源自本能深处的、对“热”与“侵入”的极度排斥猛然爆发！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以玄霄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极致的寒意如同水波般骤然扩散开来！
“嘶——怎么突然这么冷？！”
举火把的人猛地打了个寒颤，惊叫道。
他们手中的火苗剧烈摇曳，然后“噗”地一声，竟齐齐熄灭！
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掐灭。
与此同时，他们脚下的地面、旁边的篱笆、乃至他们的裤脚，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一层白茫茫的寒霜！
空气中的蝉鸣蛙叫瞬间消失，万籁俱寂，只剩下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的冰冷和死寂。
那几个村民彻底僵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超乎理解的诡异景象，以及那个站在月光下、面无表情、却仿佛周身萦绕着无形冰风暴的少年。
极致的恐惧爬上了他们的脊梁。
“妖…妖怪啊！！”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人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瞬间消失在黑暗的山路上，只留下满地霜华和冰冷的死寂。
玄霄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又抬头望向村民们逃离的方向，漆黑的眼瞳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种深切的茫然与…恐惧。
这一次，不是在无人看见的水缸里，不是在寂静无人的深夜。
他的异常，他的冰冷，终于无可遮掩地暴露在了人前。
祸事，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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