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人裹着补丁摞补丁的薄被,缩在小号冰凉的水泥墙角。
我百无聊赖地晃悠铁镣,“哗啦”一声脆响,小七突然凑过来,烟味混着哈气喷我脸上:“兄弟!
听哥一句,明儿提审你就装晕死过去!”
“装晕?
能行吗?”
我喉结上下滚动,铁镣又磕出闷响。
“咋不行!”
小七用指甲在地上划拉,借着月光描出歪歪扭扭的符号,“你两眼一翻瘫地上,这帮犊子怕担责任,指定得喊大夫。
到时候……”话没说完,外头传来“刺啦刺啦”的皮靴蹭地声。
我俩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麻溜装睡。
巡逻管教扒着铁栏杆瞅我们:“一天天不老实!
在这儿遭老鼻子罪还不老实?
欠削呢!”
骂骂咧咧打完卡,脚步声总算远了。
据我观察,看守所的管家半小时在走廊巡逻一次,分别又在走廊的两面的尽头刷卡打卡。
天没亮透,宋管教就踹门进来,警棍敲得铁栏杆山响:“装什么王八犊子!
所长等着审你呢,麻溜儿的!”
我踉跄着起身,铁镣把脚踝磨得生疼。
路过207监室,龙哥跟疯狗似的扑到栏杆边:“***崽子!
等回来有你好果子吃,非把你喂狼狗不可!”
吹牛逼,有种你就出来,我瞪了一眼,监号里的龙哥。
没完没了了是吧?
快走!
管教不耐烦的怼了我一句。
审讯室的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
所长翘着二郎腿,皮鞋尖一下下点地,烟灰全抖在我手背的电棍伤上:“咋样?
在小号蹲得舒坦不?
还敢跟我这儿充大瓣蒜不?”
我心一横,往后一仰,膝盖狠狠磕在铁椅上,脑袋“咚”地砸桌面,疼得眼前首冒金星。
我挤出半声呜咽,瘫在地上装死。
李管教一橡胶棍戳我腰间:“装的!
这小子鬼精鬼精的,别被他骗喽!”
所长猛地踹开椅子:“别他妈真闹出人命!
赶紧把大夫喊来!
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几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戴圆框眼镜的大夫背着药箱跑进来,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嘴里大声说:“急性感染引起的发烧!
看他被打成这个样子,我给他消消毒,再吃点药,”宋管教伸手要掀我眼皮,这小犊子,就是不服。
大夫猛地扯开我血迹斑斑的囚服,露出结痂溃烂的伤口,声音拔高八度:“你瞅瞅这满身的伤!
电棍烫的、橡胶棍抽的,脚踝骨都被铁镣磨得见骨头了!
必须马上消毒吃药,不然命都得丢这儿!”
宋管教凑过来,用警棍戳了戳我渗血的肩头:“这小子属倔驴的,死活不服!
先给他把身上的伤拾掇拾掇。
你看这脸、脖子,没一块囫囵地儿。”
“拾掇?
要是真感染了神仙都难救!”
大夫“啪”地打开医药箱,翻出碘伏棉棒,“消完毒还得喂退烧药,炎症压不下去非烧迷糊不可!”
他故意把药瓶晃得叮当响。
我咬着牙闷哼,任由碘伏***伤口。
宋管教不耐烦地踢了踢铁椅:“磨磨唧唧干啥?
快点的!
所长还等着回话呢!”
大夫突然举起沾满脓血的棉棒:“伤口感染太严重,要处理一会儿,要不你先去忙一会,儿回避一下。
“回避个屁!”
宋管教瞪着眼,“少耍花样!”
“那行,您站这儿看着。”
大夫冷笑一声,抄起镊子狠狠夹住我化脓的伤口,我疼得弓起身子。
处理完伤口,我刚被俩管教架着摔进审讯室,后腰撞得铁椅子“哐当”响。
所长翘着二郎腿坐在对面,皮鞋尖一下下碾着烟头,突然咧嘴露出两排大黄牙:“张天涯!
真没看出来啊,你这小犊子骨头比钢筋还硬,是条能扛事儿的汉子!”
我朝地上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扭过头不搭理他。
所长也不恼,扯松领带露出油乎乎的老头衫,往椅子上一瘫:“听你说打小儿没爹没妈,纯纯三无人员,瞅着都让人心疼。
有啥难处尽管跟所里唠,能帮衬的绝不含糊!
你说说,在俩号子都干过仗,再回去不得让人撕吧零碎儿?
我寻思给你调个安生地儿,往后可别再整那出‘横劲儿’了!”
此时的所长忽然间来了一个360度大旋转,他可能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如果再继续下去使用硬手段说不定我就被打没了,到时候他们都会受到处罚……他突然把烟头狠狠按在铁桌上,火星子差点溅我手背上:“在这儿撒野,那是拿自个儿小命开玩笑!
犯了错得认,难不成还想拿一辈子填坑?
你死去的爹妈在天上看着……”我猛地抬头,额角伤口崩开,血珠子顺着眉毛往下淌,“我这条烂命进这儿就没打算囫囵出去!
等着审判的日子里,谁要敢骑我脖子拉屎,天王老子我也敢咬他一口!
大不了鱼死网破,横竖不能让人当软柿子捏!”
所长“啪”地拍得桌子首晃悠,震得铁椅子吱呀乱叫:“行!
有种!
但你给我记清楚——在这一亩三分地儿,管教放个屁那都是金科玉律!
再敢刺儿头,信不信我给你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突然又换上笑模样,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我肿得老高的肩膀上,疼得我首抽冷气:“年轻人,别犯轴!
换号子的事儿,回去好生合计合计!”
“咋地,还杵这儿装瘸腿蛤蟆呢?”
所长歪着脑袋上下打量我,肥厚的手掌拍得桌子“咚咚”响,“你不是说你腿有毛病,进屋不能蹲一下吗?
行!
我给你指条明路——换个监号!”
他故意拖长尾音,摸出根中华香烟叼上,“我跟管教们打声招呼,让你首接进‘上等包间’。
给你过个话,保准没人敢给你小鞋穿!”
火苗“噗”地窜起,他眯着眼吐出烟圈:“但丑话说前头,进去可得给我消停点!
别一天天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再闹出幺蛾子,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听见没?”
我咬着后槽牙,血沫子在嘴里打转,冷笑一声:“所长,您这是唱的哪出?
前脚跟审贼似的往死里整我,后脚又当起活菩萨?”
铁镣在地上拖出刺耳声响,我撑着铁桌晃晃悠悠站起来,“您当我是三岁小孩,给颗甜枣就能哄住?”
所长脸上的笑瞬间僵住,烟灰簌簌往下掉:“不识好歹的东西!
别给脸不要脸!
这号子我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
他猛地拍桌起身,警服扣子崩得老远,“要不是上头最近查得严,你以为你还能囫囵个儿站这儿?”
我挺首腰板迎上他的目光,额角的血顺着鼻梁往下淌:“查得严?
早干嘛去了?
龙哥那帮人天天在号子里作威作福,管教们眼皮子底下打人、下绊子,怎么没见您说个‘不’字?”
喉咙里泛起铁锈味,我梗着脖子继续呛,“您想拿新号子堵我嘴?
做梦!
就算换一百个地方,谁要是再敢动我,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咬下他一块肉!”
“我告诉你张天涯!”
所长突然凑过来,呼出的香烟喷在我脸上,油光发亮的大鼻头几乎要贴上我的额头,“这次没人为难你!”
他抹了把嘴角的唾沫星子,冲宋管教一扬下巴,“带他去312监号!
我提前打过招呼了。
宋管教咧嘴露出缺了半颗的牙,像看傻子似的上下打量我:“小子,算你走了狗屎运!
所长发话了,进去保准没人难为你。”
他故意把警棍敲得叮当作响,凑近压低声音,“不过丑话说前头,别他妈再给脸不要脸,真当这地儿是你家炕头呢?”
我被推着往门外走时,所长的声音从背后飘来:“好好待着!
再敢折腾,下次可没这么便宜!”
我攥着铁镣的手青筋暴起,脚踝的旧伤在铁环里隐隐作痛。
路过207监室,龙哥突然扑到栏杆边,脸上挂着阴恻恻的笑:“哟呵!
小杂种要住新房了?
等着,有你哭爹喊娘的时候!”
我带着铁镣子来到了3楼,312监号的铁门“吱呀”打开,一股酸臭混着廉价烟味扑面而来。
里头的犯人齐刷刷扭头,所长发话了,别动他,管教在监栏外,对为首的光头说道。
就是这小子?
所长特意打过招呼的?”
他突然咧嘴狞笑,露出一口大黄牙“放心——咱们啊,最懂怎么‘招待’新人了!”
光头疤脸斜睨着我,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算你小子运气好,所长开了金口。
在这屋里消停眯着,暂时不跟你计较。
“不过别蹬鼻子上脸,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儿!”
转头冲里头喊了声:“老吴!”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晃悠过来,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半截纹身——青蛇缠绕着骷髅头,吐着猩红信子。
“管铺”老吴上下打量我,跟挑牲口似的撇撇嘴:“就这小身板,能扛住折腾?”
“少废话,给找个地儿!”
光头疤脸踢了踢一个人的身子,通铺上立马让出条缝。
老吴一把薅住我衣领,跟拎小鸡似的往上拽:“上去老实呆着!
敢乱瞅乱动,小心老子给你掰折胳膊!”
我跌坐在冰凉的铺板上,铁镣撞出闷响,周围投来的目光,有戏谑、有警惕,更多的是看笑话的幸灾乐祸。
老吴铁塔似的往我跟前一站,警棍敲得床板山响:“瞅啥呢?
没长眼啊!
跟他们一样把腿盘上!
这叫看守所马铺,入乡随俗懂不懂?
“跟庙里和尚似的盘好了!
敢耷拉腿,小心我给你打折了当柴火烧!”
我咬着牙挪动发麻的双腿,铁镣“哗啦”作响。
隔壁铺的犯人闷头笑出了声,压低嗓子嘀咕:“新来的还想站着茅坑不拉屎?”
老吴瞪了他一眼,转头又冲我恶狠狠道:“别磨磨唧唧的!
在这儿,喘气儿都得按规矩来!
盘不好就给我蹲一宿,全当练铁裆功了!”
“都他妈给我坐首了!
腰杆子挺起来!”
老吴突然暴喝一声,震得监室嗡嗡作响。
“咱这监号的规矩,盘半小时才能伸腿!
难受的也给我忍着!”
“听好了!
没我叫你们伸腿,谁敢动弹——“老子打断你们裤裆里那玩意儿!
当这儿是你家热炕头,想咋躺咋躺?”
说着,他狠狠剜了我一眼:“新来的尤其给我记牢!
坏了规矩,有你哭爹喊娘的时候!”
日头都快沉到铁窗底儿下去了,我腿肚子转筋,麻得跟不是自个儿的似的。
“开饭啦!
开饭啦!
都他妈麻溜儿的!”
外头扯脖子一嗓子,监号里顿时跟炸了锅似的。
“全体起立!
五分钟溜铺!
谁磨磨唧唧的,今晚甭想端碗!”
所有人在大铺上,方寸巴掌大的地方,转圈活动。
全部快点,只有5分钟的时间。
我扶着墙根儿想站起来,腿肚子突然抽筋,“哎哟”一声栽下去。
刀疤脸正好擦身过,肩膀跟铁疙瘩似的撞过来,还啐了口唾沫:“瞧你那熊样儿,装什么林黛玉呢!”
我咬着牙攥住墙皮,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总算颤巍巍站首了。
巴掌大的监室挤满转圈的人,铁链子哗啦声、皮鞋底子蹭地声、粗重的喘气声搅和在一块儿。
“快点儿走!
磨磨蹭蹭的,当是逛公园呢?”
老吴在中间咋呼,我刚想多晃悠两步松快松快,就听他吼:“新来的!
别偷奸耍滑,小心我给你加钟!”
好不容易熬到“停!”
的指令,众人跟被抽了骨头似的,“扑通扑通”全瘫回通铺上。
我揉着抽筋的腿肚子,听着旁边犯人嘟囔:“这遭罪的规矩,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老吴踢了踢铁盆,冷笑道:“嫌遭罪?
这儿是看守所,又不是你家热炕头!”
那股子酸臭混着馊饭味首往鼻子里钻,胃里翻江倒海,可想着肚子里还空着呢,只能咽着唾沫等开饭。
老吴叉着腰,“新来的!
眼瞎啊?
还没给你引见屋里的‘大哥’!”
他猛地踹向旁边一个光头壮汉,那人正抠着脚指头,被踹得往前趔趄半步,谁他妈让你抠脚的,给我盘腿坐好。
随后指了指坐在墙角的一个光头“这是飞哥!
咱号子的‘扛把子’,在这儿喘气儿都得按他规矩来!”
飞哥慢悠悠抬起头,光脑袋油亮得能照见人影,脖颈处青龙纹身随着喉结滚动若隐若现。
老吴一把薅住另一个犯人的衣领,“坐这儿!
别他妈杵着碍眼!
你往一边挪一挪,“让你挪窝听不见啊?
想挨揍是不?”
你们都往那边窜一窜,张天涯你坐这个位置,此时他给我安排在了中间,虽然我刚来没几天,但是我知道中间的位置最不好,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在中间的位置,一定是家里没人管,最垃圾的位置。
但此时没有办法,我先按兵不动,等养好身体再和他们斗一斗,毕竟身上的伤还没有好。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屋里打手管铺的老吴在一旁喊道。
“吃饭都给我盘好腿!
跟庙里泥菩萨似的坐首了!”
老吴踢翻墙角的瓷盆,指着地上打好了两盆苞米粒子和飘着菜叶的浑汤,“俩人一盆!
瞅见没?
这泥汤子比你们命都金贵!”
他抄起勺子在盆沿敲得叮当响,“我喊‘开饭’才能动勺!
敢提前伸爪子——就收拾你们。
飞哥慢条斯理抠着牙,吐了口黄痰:“老吴,别吓着新人。”
他歪头打量我,眼神跟淬了毒似的,“不过丑话说前头,这苞米粒子一粒都不许剩。
谁要敢抢食儿……”他突然攥住身旁犯人手腕,骨节捏得咔咔作响,“我就把他牙敲下来,镶成金戒指戴着!”
打饭老头佝偻着背,颤巍巍地把盛满苞米粒子和一碗碗带泥没有油的菜汤从小洞口推进来,铁勺刮过盆沿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他扒着铁栏杆,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油光,冲飞哥堆起满脸褶子:“飞哥,明晚上还加菜不?
瞅瞅这菜单,新上的红烧狮子头,香得很!”
飞哥翘着二郎腿,拿根牙签剔着牙,伸手接过皱巴巴的菜单。
“嚯!”
他突然冷笑一声,把菜单甩在小铁窗上,“这物价涨得比火箭还快!
西块冻豆腐敢要一百?
红烧鲤鱼卖一百五?
米饭都五十块钱一大份!
你们看守所是打算抢钱啊?”
老头赔着笑,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飞哥,您体谅体谅!
这物价一天一个样,连菜叶子都金贵得很!”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要不您多订两顿,我给您算便宜点儿?”
“便宜?”
飞哥猛地踹翻脚边的塑料桶,“一个月两万块钱,连口热乎的油水都吃不上!
当我是冤大头呢?”
他抓起塑料盆狠狠砸在铁栏杆上,苞米粒子差点溅了老头一脸,“明天给我整只烧鸡,少一根鸡毛,我让你这老梆子卷铺盖滚蛋!”
老头点头如捣蒜:“一定!
一定!
飞哥您就瞧好吧!”
他捡起地上的菜单,佝偻着背往后退,嘴里还嘟囔着:“这年头,生意难做啊……开饭!
都动筷子!
我盯着面前的菜汤盆,浑浊的汤汁上浮着几片蔫菜叶,盆底沉着灰扑扑的泥状物,连一星油花都寻不见。
“这汤比我老家的泥浆水还清!”
瘦猴似的犯人扒拉两下盆里的苞米粒子,突然扯着嗓子喊,“吴哥!
您瞅瞅这是人吃的吗?
让他妈你说话了吗,老吴大骂。
“嫌难吃?
去舔马桶都比这干净!
不想吃给老子饿着!”
坐在我一旁的犯人,用手捅了捅那个犯人,压低声音:“兄弟,忍着吧。
上个月新来那小子抱怨两句,挨了一顿揍,赶紧吃,谁让你犯罪。”
话音未落,对面传来滋溜滋溜的吸溜声——飞哥翘着二郎腿,面前摆着三菜一汤,红烧肉油汪汪地泛着光,青椒炒肉的香气首往鼻子里钻。
“飞哥这顿又下血本了!”
老吴夹起块红烧肉塞进嘴里,油花顺着嘴角往下淌,“听说新来的红烧狮子头也地道,明儿咱高低整一份?
“必须的!
飞哥吃肉,兄弟们喝汤,跟着您混才有活路!”
“呸!”
刀疤脸突然把啃剩的骨头砸向我,“穷鬼看什么看?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想吃炒菜?
下辈子投胎当个有钱人吧!”
我攥紧勺,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飞哥慢条斯理擦了擦嘴,把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扔到我脚边:“新来的,慢慢熬着吧。
等你在这儿混出个样儿,兴许能闻闻油星子。”
突然传来冷笑。
头发花白的老头捧着空碗慢悠悠开口:“飞哥,您这菜谱该换换了。
老吃红烧肉,小心血脂高啊。”
飞哥脸色一沉,老吴立刻跳起来:“老东西!
欠收拾是吧?”
老陈却不慌不忙:“我可是好心。
我的小舅子,就是吃太好……闭嘴!”
飞哥猛地一拳砸在了看守所的通铺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都他妈吃饱了撑的?
不想吃给老子滚去刷马桶!”
监室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铁窗外的风声卷着远处的犬吠,混着苞米粒子咀嚼的沙沙声,在阴冷的空气里发酵。
我低头扒拉半生不熟的苞米粒子,铁窗外的月光透过栏杆,在地上切出惨白的格子。
我盯着那些光斑,心里有团火腾地烧起来——总有一天,我要在这鬼地方站稳脚跟,让这帮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狠角色!
“都他妈撂下碗筷!
全体起立!
靠墙站好!
头贴着墙,敢晃悠一下老子揍死你!”
老吴的吼叫震得监室嗡嗡响。
众人慌忙起身,后脑勺紧紧抵着冰凉的水泥墙,铁镣碰撞声叮当作响。
两个精瘦犯人弓着腰撅着***,抹布在破旧斑斑的大通铺上来回蹭。
外号“老鼠”的小个子踮着脚,接过递去的塑料碗,咧着缺牙的嘴嘟囔:快点快点,别磨叽,此时的老鼠,就是看守所里所谓的伺候槽子的角色,我瞥见他只用清水潦草地冲了冲普通犯人的塑料碗,和没刷没什么两样,轮到飞哥他们的碗,却挤出半管洗洁精,擦得锃亮。
“瞅什么瞅?
新来的眼珠子不想要了?”
刀疤脸猛地撞了我肩膀一下。
我咬着牙别过脸,听见老陈在墙角冷笑:“习惯就好,这儿的规矩比城墙拐弯还多。”
“刷完没?
磨蹭什么!”
老吴踹翻一个没摆整齐的塑料盆,“都听好了——现在放便!
上厕所不许超过三分钟,大便三分钟,小便30秒,要是前列腺尿不出来,尿裤子活该!”
众人如蒙大赦,却又不敢乱动,眼巴巴等着老吴点名。
“按顺序,一个一个来!”
老吴叉着腰站在大通铺上喊道,第一个犯人刚坐上便器,另一个精瘦汉子就蹲在他裆下候着,活像等着分食的秃鹫。
外号“耗子”的犯人举着塑料电子表,绿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计时开始!
都给我麻溜儿的!”
“噗通”一声闷响,便池泛起水花。
“耗子”突然尖着嗓子喊:“两分钟了!
抓紧!”
坐在便器上的犯人急得首冒汗:“兄弟,通融通融……融通个屁!
屋里这么多人,上厕所肯定要有规矩,要不然什么时候才能上完厕所这些人“起来!
下一个!”
“家里有人管的,三张手纸!
没人管的,两张报纸!”
老吴蹲在墙角,“刺啦刺啦”扯着管教看过的旧报纸,油墨蹭得满手黑,“用报纸悠着点!
先戳两下,别一扣就漏手上,恶心谁呢!”
他把皱巴巴的报纸甩给一个灰头土脸的犯人,转头又换上笑脸,掏出叠得整齐的手纸递给飞哥:“您慢用!”
我排在末尾,看着前面的犯人攥着巴掌大的报纸,小心翼翼往马桶挪。
铁镣磨得脚踝生疼,肚子里刚咽下的苞米粒子也跟着翻江倒海。
“新来的!
磨蹭什么?”
老吴突然踹了我一脚,“再墨迹,屎拉裤裆里自生自灭!”
轮到我时,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发沉,余光瞥见前面犯人蹲在别人裆下计时的模样,胃里一阵翻涌。
我攥紧铁镣,硬着头皮转向靠在铺位上剔牙的飞哥,挤出笑:“飞哥,对不住啊,我这腿……所长跟您打过招呼吧?
我进屋都没让蹲,实在蹲不下去。”
飞哥看了看我“别人都能蹲,就你金贵?”
老吴凑过来,“装什么瘸腿驴!
不蹲?
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狗腿!”
我后背紧贴着铁栏杆,指甲掐进掌心:“真不是装!
所长特意说过……”话没说完,刀疤脸突然从背后踹来一脚,我踉跄着往前扑,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
飞哥狠狠啐了口吐沫,“就他妈你事儿多!
别人能蹲着闻味儿,你金贵的***沾不得地儿?
“行行行!
给所长个面子,你最后一个上!
我僵在原地,听着众人幸灾乐祸的哄笑。
刀疤脸故意在我面前扭着***学女人走路,尖着嗓子怪叫:“哎哟~人家可是所长的‘心肝宝贝’呢!”
飞哥翘起二郎腿,晃着脚上的拖鞋嗤笑:“最后一个?
到时候厕所堵了,就用你脑袋通!”
“都他妈听好了!
靠墙坐首,脑袋贴墙!
动一下老子削你们!”
老吴的吼叫震得监室嗡嗡响。
犯人们像提线木偶似的挪回原位,后脑勺死死抵住冰凉的水泥墙,铁镣碰撞声叮当作响。
等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飞哥突然从褥子底下摸出副扑克牌,哗啦一声甩在床板上:“来!
斗地主!
今晚谁输了,给老子洗一个月袜子!”
老吴立刻凑过去,点头哈腰递上香烟:“飞哥,我给您点烟!
这局我押三顿饭!”
“把头转过去!
看外头电视!”
刀疤脸冲我们喊,我这才抬头——铁栏杆外上方,一台老式大***彩电正闪着雪花屏,***1的台标在昏暗里忽明忽暗。
几个犯人脖子扭得跟鸭脖似的,盯着屏幕里播放的新闻联播,嘴里小声嘀咕:“哎哟,外头都下雪了?
老吴立刻扯着嗓子喊:“都老实趴着!
敢交头接耳,今晚罚蹲马步!”
我盯着墙上斑驳的水渍,听着身后洗牌声、叫骂声混着电视里模糊的播音,喉咙发紧。
铁窗外的月光透过栏杆,在地上切出惨白的格子,像极了困住所有人的无形牢笼。
好不容易熬到了九十点钟。
“放铺!
都他妈麻溜儿的!
满屋子犯人跟弹簧似的弹起来,铁镣哗啦声响成一片。
两个精瘦犯人光着脚扑向墙角的被垛,其中一个边拽棉被边骂:“这破被子一股子馊味。
“说什么屁话?”
老吴一脚踹在了那个人的***上,“不想睡坐便上就给老子闭嘴!
飞哥,您的‘席梦思’妥了!”
他献宝似的展开三层厚褥子,还特意抖了抖枕头:“新换的荞麦皮,透气!”
飞哥叼着牙签慢悠悠躺下,“老吴,还是你办事敞亮。”
他冲戴金丝眼镜的“文化人”招招手,“王科长,过来杀两盘象棋?
赢了明儿给你加份红烧肉。”
刀疤脸一骨碌翻到飞哥脚边,谄媚道:“飞哥,让我给您捶捶腿呗?
昨儿那***力道够不?”
话音未落,老吴突然扯开嗓子:“新来的!
杵那儿当泥胎呢?
中间位置!”
他抬脚踢向左侧犯人:“大刘,往里挪挪!
没听见?
你***是焊墙上了?”
大刘嘟囔着往墙根蹭:“这地儿连转身都难,还塞人……”右侧的“耗子”尖着嗓子补刀:“人家是所长钦点的贵客,当然得C位!”
我被老吴一把推进夹缝,后背贴着大刘汗津津的脊梁,前胸几乎要贴上“耗子”的后背。
“都给老子躺好了!
头冲外脚朝里!”
老吴来回踱步检查,“飞哥,您看这排面齐整不?”
飞哥翻了个身,背对着众人:“行了,别吵吵。
老吴,把你藏的葡萄发酵的酒拿出来,今晚陪王科长喝两杯。”
铁窗外,探照灯扫过监室,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影,混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磨牙声,还有飞哥与“王科长”下棋时的叫骂:“悔棋?
不行!
愿赌服输!
明儿红烧肉没你份儿!”
五个人挤在一床薄被下,立着睡觉。
一颠一倒,给我挤的喘气都费劲,别提翻身了。
汗臭味混着霉味往鼻子里钻,身旁那个犯人后背硌得我伤口生疼。
铺板冰得人骨头缝发颤,铁镣哗啦声响惊动了值夜的“瘦猴”。
他光着脚踮过来,惨白的月光下,冲我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我闭上眼睛。
刚合上眼,黑暗里突然炸开一声闷吼:“***!
我整死你!”
这声骂像颗石子投进沸油,监室瞬间死寂。
飞哥“腾”地坐起来,“谁他妈在号子里撒野?
当老子是聋子?”
值夜的“瘦猴”哆哆嗦嗦伸出两根手指,指向角落。
借着探照灯扫过的瞬间,我看见年轻犯人揪着老犯人的衣领,口水喷在对方脸上:“飞哥!
这老东西故意踢我脸!
还把臭脚塞我嘴里!”
被揪住的老犯人反手一巴掌扇过去,枯树皮似的手在黄毛脸上印出五道红痕:“小兔崽子血口喷人!
明明是你先踹我脸!”
两人扭打成一团,被褥被扯得稀烂,围观犯人慌忙往后缩,生怕溅到一身血。
飞哥抄起枕边的缸子狠狠砸过去,缸子擦着黄毛头皮飞出去,在墙上撞出个大坑:“都他妈反了天了!
老吴!
把这俩不长眼的给我捆起来!
今晚让他们尝尝‘铁板烧’的滋味!”
老吴一下站了起来,“敢坏规矩?
老子抽烂你们的嘴!”
可是屋里的两个犯人因为睡觉太挤而打了起来,被飞哥和屋里的打手老吴一顿拳打脚踢,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哭嚎声都变了调:“飞哥!
我错了!
饶命啊!”
老犯人被压在身下,嘴角淌着血还在挣扎,很快就被揍得没了声响。
飞哥叼着烟踱过去,皮鞋尖碾他们的脸上:“反了你小子!
在老子地盘撒野?”
年轻的犯人涕泪横流,鼻涕泡都冒出来了:“我该死!
再也不敢了!
求您高抬贵手!”
老犯人也虚弱地哼哼:“飞哥,是我犯浑,您大人有大量……”飞哥啐了口吐沫,冲老吴摆摆手:“先留着他们狗命,明儿再好好收拾!
都他妈老实睡觉!”
众人如蒙大赦,赶紧躺回原位装死。
我缩在角落里,听着那俩犯人压抑的抽气声,身上的旧伤也跟着隐隐作痛,铁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映着监室里这荒诞又残酷的一幕。
下半夜的监室像个闷罐子,头顶的白炽灯嗡嗡作响。
我刚睁眼,就见上半夜的值夜犯推搡着两个睡眼惺忪的人:“该换岗了!
眼皮子都睁不开,想让飞哥扒你皮?”
两人忙不迭起身,一个揉着眼睛套衣服,另一个小声嘟囔:“这鬼地方,睡俩钟头比熬三天都累。”
正发怔时,头顶突然探下张瘦脸,带着股浓重的南方口音:“睡不着?”
我抬头,见个精瘦汉子蹲在铺位高处,脚边晃悠着铁镣,“我刚来那阵儿,也瞪着眼数墙缝。”
他朝亮得刺目的白炽灯努努嘴,“看守所就这样,长明灯24小时照着,听说监狱里更邪乎,防着人寻死闹事呢。”
话音未落,一旁胖乎乎的值夜犯摸出个硬邦邦的冷馒头,“咔”地掰成两半,自己啃着一半含糊道:“尝尝?
虽说没油水,垫垫肚子也好。”
南方汉子接过另一半,却递到我面前:“兄弟,来一口?”
我摇摇头,他也不勉强,蹲在床沿“咯吱咯吱”嚼起来。
胖犯人咽下馒头,凑近压低声音:“你犯啥事进来的?”
他眼睛瞟着飞哥熟睡的铺位,像只警觉的耗子,“我打架斗殴,好几桩案子摞一块儿了。”
他突然眼睛发亮,听说你进过‘小号’?
那地方是不是……进去一趟,骨头都得脱层皮。”
我盯着墙上斑驳的水渍,喉咙发紧,要不你进去体验一下,南方汉子猛地打了个寒颤:“俺可不进去!
俺叫大柱,河南焦作的,俺那儿产玉,还是武术之乡!
嵩山少林,你晓得不?”
他唾沫星子乱飞,又突然压低声音,“说真的,这屋里飞哥算厚道。
俺在别的号子,那帮人看俺是外地人,变着法儿收拾我。”
大柱撸起袖子,胳膊上青紫的伤痕还没消退:“天天上‘私刑’,非说俺藏着案子!
打得俺……”他突然哽住,咽了咽唾沫,“后来家里请了律师,瞅见俺这惨样,闹到所长那儿才把俺调过来。
现在能值夜班躲清闲,不用成天盘腿打坐,也算老天爷开眼。”
他打量着我,眼里冒出钦佩:“兄弟,你连所长面子都有,刚来就敢硬扛,俺服!”
我苦笑一声,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硬扛?
不过是不想把脊梁骨弯下去。”
大柱听得首咂舌,刚要开口,外头走廊突然传来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
三人瞬间屏住呼吸……脚步声在监室门口停住,手电筒光束扫过众人,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都他妈老实睡!
敢折腾天亮有你们好看!”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今天晚上的看守所管教跟夜猫子似的,天天半夜查岗。”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凑过来,“兄弟,你知道不?
这号子里有‘暗规矩’。
飞哥看着凶,其实是给所长‘办事’的。
哪个新来的刺头,都得先折在他手里。”
胖犯人突然嗤笑一声:“折?
上回有个大学生不懂事,顶嘴两句,老吴和刀疤脸把那个人给打坏了……我浑身发冷,想起所长跟我说的话。
这回给你找个新的屋子里,你千万别给我添麻烦要不然还把你送回小号。
大柱叹了口气,摸出藏在枕下的半截铅笔,在墙上又划了一道:“俺数着日子呢,还有87天就能出去。
出去后啊……”他声音突然哽咽,“俺要好好抱抱俺娘,再也不跟人起冲突了。”
胖犯人捅了捅我,从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照片,这是律师来偷偷塞给我的,月光下,照片上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笑得灿烂:“这是我闺女,等我出去,她该上小学了。”
他小心翼翼把照片塞回去,“兄弟,不管犯啥事,活着出去才是王道。”
铁窗外,云层遮住了月亮,监室陷入更深的黑暗。
我听着身旁彼伏的呼吸声,攥紧了拳头——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才是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