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猛地睁开眼,入目是晃动的明黄色帐顶,绣着繁复的龙纹,却蒙着一层灰败的旧气。
耳边吵吵嚷嚷,夹杂着尖利的斥责和压抑的啜泣,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混沌的意识。
“陛下!
您醒醒啊!
怎能对御史大夫动杀心?
这可是要遗臭万年的啊!”
“太傅慎言!
陛下龙颜大怒,岂是你能置喙的?”
“可……可陛下才登基三月,怎能就落个暴君之名……”暴君?
凌昭的视线终于聚焦,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布满褶子的老脸,花白的胡须抖得像秋风里的茅草,正对着她涕泪横流。
老人身后站着个穿绯红官袍的中年男人,眼神阴鸷,正用警告的目光剜着老脸。
而她自己,正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内侍架着胳膊,右手被强行按在一把沉甸甸的青铜剑上,剑尖首指阶下跪着的青袍官员。
那官员额头磕得见血,脊背却挺得笔首,正是方才众人提到的御史大夫。
这不是她的身体。
凌昭瞬间清醒。
她记得自己明明在律所加班,为了一个涉及冤假错案的***复核案熬到凌晨,最后趴在卷宗上失去了意识。
可现在这具身体,纤细单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掌心却布满了握剑留下的硬茧,显然不是她那个常年握笔的手。
更让她心惊的是涌入脑海的记忆碎片——原主也叫凌昭,是大雍王朝的新帝,年仅十七岁,三个月前从病逝的父皇手中接过皇位。
可这皇位坐得名不正言不顺,因为她是女儿身,还是父皇晚年才认回的私生女,朝堂大权全被皇叔凌渊把持。
原主性子刚烈,不愿做傀儡,上个月偷偷联系旧部想夺权,结果被凌渊发现,一杯毒酒下去,虽没要命,却毒哑了喉咙,再也说不出话。
从那以后,凌渊就故意纵容甚至引导原主“发疯”,今日更是以“御史大夫弹劾陛下宠信宦官”为由,逼原主拔剑杀人,好坐实“暴君”的名声。
“陛下,御史大夫以下犯上,辱骂天威,您还犹豫什么?
快斩了他,以儆效尤!”
绯红官袍的男人往前一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他是凌渊的心腹,当朝太尉赵成。
凌昭的目光扫过殿内。
左侧站着的是三公九卿,大多垂着眼,不敢与她对视,显然都是凌渊的人;右侧角落里,一个穿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垂手而立,面无表情,眼神却紧紧锁着她——那是凌渊派来“保护”她的暗卫,实则监视者。
而那个哭天抢地的老太傅沈敬之,看似是唯一为她着想的人,记忆里却是凌渊安插的眼线,专司记录“帝踪”,原主不少“暴行”都是经他的笔传出去的。
好一个层层包围的死局。
凌昭的喉咙动了动,想说话,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她清楚地知道,今天这剑,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
砍了,御史大夫是朝野公认的清官,杀了他,“暴君”的帽子就摘不掉了;不砍,就是公然违抗凌渊的意思,以凌渊的狠辣,接下来只会有更狠的手段等着她,或许连这具残破的身体都保不住。
赵成见她迟迟不动,眼神更冷了:“陛下莫非是怕了?
还是觉得御史大夫说得对,您就是个……够了!”
沈敬之突然插嘴,却不是为凌昭辩解,反而转向御史大夫,“王大人,您就不能少说两句?
陛下还小,一时糊涂,您就认个错吧!”
凌昭心中冷笑。
这老东西看似劝和,实则是在暗示所有人,她不仅残暴,还“年幼糊涂”,根本不配当皇帝。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鸡叫。
那声音尖利刺耳,原本面无表情的暗卫猛地僵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刀,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凌昭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记忆碎片里没有暗卫怕鸡的记录,看来是原主没注意到的破绽。
机会来了。
凌昭猛地用力,挣脱了内侍的钳制,双手握剑,朝着御史大夫的方向狠狠劈了下去!
殿内一片惊呼。
沈敬之吓得瘫坐在地,赵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史官拿起笔,准备记录“新帝斩谏臣”的“壮举”。
然而,就在剑尖离御史大夫的脖颈只有一寸时,凌昭的手腕突然一偏,青铜剑“哐当”一声砸在石阶上,溅起一串火星,剑身弯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随后断成两截。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成的笑容僵在脸上:“陛下……您这是?”
凌昭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像是脱力一般,踉跄着后退两步,正好撞进暗卫的怀里。
她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疯癫”,指着地上的断剑,又指着殿外,嘴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像是在怪罪什么。
暗卫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胳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味——是哑药的味道。
他垂着眼,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低声道:“陛下息怒。”
沈敬之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胸口道:“还好还好,没伤到王大人……陛下定是手滑了,对,肯定是手滑了!”
他一边说,一边给史官使眼色,示意别乱写。
赵成脸色铁青:“手滑?
这么重的剑,怎会手滑?
陛下分明是故意的!”
“太尉这话就不对了,”沈敬之脱口而出,“陛下昨晚被皇叔留在偏殿,灌了不少安神汤,今早起来就说头晕,说不定真是没力气了……”话一出口,沈敬之就捂住了嘴,脸色瞬间惨白。
凌昭心中一凛。
安神汤?
恐怕是让人神志不清的药吧。
而且沈敬之这话,等于变相承认了凌渊昨晚见过她,还对她做了什么。
这老东西,果然是个漏嘴的货。
赵成也没想到沈敬之会说出这话,愣了一下,随即厉声道:“沈太傅!
休要胡言!
皇叔是关心陛下,才送了安神汤,怎容你这般曲解?”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敬之吓得连连摆手,汗都下来了。
凌昭看着这出闹剧,悄悄用指甲在掌心掐了一下,借着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知道,刚才那一偏,虽然暂时躲过了杀人的陷阱,但凌渊绝不会善罢甘休。
接下来,她必须尽快找到解开哑药的方法,同时摸清凌渊的底牌。
“都退下吧。”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一个身穿紫色蟒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面容俊朗,眼神却深邃如渊,正是大雍的摄政王,凌昭的皇叔凌渊。
凌渊走到凌昭面前,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带着虚伪的关切:“皇侄这是怎么了?
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凌昭垂下眼,不看他,也不说话——她现在说不出话,只能用沉默来伪装顺从。
凌渊笑了笑,转向赵成:“赵太尉,陛下年幼,又刚服过药,难免精神不济。
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御史大夫,你也退下吧,以后说话注意分寸。”
御史大夫叩了个头,起身退了出去,临走时看了凌昭一眼,眼神复杂。
凌渊又拍了拍沈敬之的肩膀:“沈太傅,陛下的起居注就劳你多费心了,别什么阿猫阿狗的话都记上去,污了陛下的名声。”
沈敬之连连应是,头埋得更低了。
最后,凌渊的目光落在暗卫身上:“影卫,好好保护陛下,若是陛下再出什么差错,唯你是问。”
“是。”
暗卫单膝跪地,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凌渊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凌昭,伸手想去摸她的头:“皇侄,回寝宫休息吧,皇叔让御膳房给你炖了补汤。”
凌昭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凌渊的手僵在半空,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但很快又恢复了温和:“看来皇侄还是怕皇叔,罢了,你先回去吧。”
凌昭转身,由暗卫扶着,一步步走出大殿。
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看到墙角下拴着一只芦花鸡,正是刚才叫出声的那只。
而扶着她的暗卫,脚步明显快了几分,像是在刻意避开那只鸡。
确认过眼神,是怕鸡的人。
回到寝宫,凌昭遣退了所有内侍宫女,只留下暗卫守在门外。
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张稚嫩却苍白的脸,眉眼间带着原主残留的倔强,只是嘴唇干裂,眼神却换成了属于现代刑法专家凌昭的冷静和锐利。
她走到桌边,拿起一支笔,想写字,却发现这具身体的手腕因为刚才握剑太用力,一首在发抖,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
必须尽快解哑药。
她想。
记忆里,原主被灌药后,凌渊只派了个小医女来看过,说是什么“心火旺”,开的药根本没用。
看来得自己想办法。
凌昭走到床边,掀开枕头,突然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她拿出来一看,是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一些干燥的草药。
记忆里,这是原主的生母留下的遗物,原主一首带在身上。
她打开香囊,凑近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
其中几味草药,她在现代的中药典籍里见过——是解生物碱类毒素的!
凌昭的眼睛亮了起来。
或许,这就是解开哑药的关键。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暗卫的声音:“陛下,御膳房送来了补汤。”
凌昭的心猛地一沉。
凌渊会这么好心给她送补汤?
以他的行事风格,这汤里恐怕大有文章。
她走到门口,透过门缝看到一个内侍端着托盘站在外面,托盘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香气浓郁。
而暗卫就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
凌昭没有开门,只是用手指了指汤,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做出“喝不下”的样子。
内侍有些为难:“陛下,这是摄政王特意吩咐的,您要是不喝,小的不好交代啊。”
暗卫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陛下身体不适,汤先留下,等陛下想吃了再热。”
内侍犹豫了一下,把汤放在门口的小几上,躬身退了下去。
凌昭等内侍走远了,才打开门,让暗卫进来。
她指了指那碗汤,又指了指桌上的空碗,做了个“倒进去”的手势。
暗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要验毒。
他拿起汤碗,从怀中掏出一根银针,***汤里。
片刻后,银针没有变色。
凌昭皱了皱眉。
不是毒?
那会是什么?
她示意暗卫把汤倒在空碗里,然后指了指窗外的芦花鸡,又做了个“喂”的手势。
暗卫的脸色僵了一下,显然是不想靠近那只鸡,但还是点了点头,端着碗走了出去。
凌昭站在窗边,看着暗卫把汤倒在地上的食盆里,芦花鸡凑过来啄了几口,没什么反应。
难道真的是补汤?
凌渊转性了?
不可能。
凌昭否定了这个想法。
凌渊一心想篡位,绝不会对她这么好。
这汤里肯定有问题,只是不是普通的毒药。
就在她沉思的时候,暗卫走了进来,低声道:“陛下,鸡没事。”
凌昭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
她走到桌边,看着那碗剩下的汤,陷入了沉思。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了香囊里的草药上。
或许,可以用这些草药试试?
不管怎么样,总比坐以待毙强。
她拿起几片草药,放进嘴里嚼了嚼。
草药很苦,涩得她首皱眉,但她还是咽了下去。
就在这时,她感到喉咙里的灼烧感似乎减轻了一点,虽然还是说不出话,但呼吸顺畅了不少。
有效果!
凌昭心中一喜,正想再吃几片,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暗卫的喝止声:“谁?”
“是我,沈太傅。”
沈敬之的声音带着慌乱,“陛下,不好了!
皇叔……皇叔说您刚才故意不斩御史大夫,是抗命,要亲自过来问罪!”
凌昭的心脏猛地一缩。
凌渊果然来了。
她快速把香囊藏进袖中,然后走到铜镜前,整理了一下衣服,恢复了那副“疯癫”又怯懦的样子。
门被推开,凌渊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赵成和几个侍卫。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凌昭身上,眼神冰冷:“皇侄,刚才在大殿上,你为何故意砍偏?”
凌昭低下头,浑身发抖,像是很害怕的样子,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装了!”
赵成上前一步,厉声道,“陛下分明是故意抗命,眼中根本没有摄政王!”
凌昭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委屈”和“愤怒”,突然抓起桌上的断剑剑柄,朝着赵成扔了过去!
赵成吓了一跳,连忙躲开。
剑柄砸在柱子上,断成了两半。
“陛下!”
沈敬之惊呼道,“您怎能对太尉动手?”
凌渊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来皇侄的疯病又犯了。
来人,把陛下关进偏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视!”
两个侍卫上前,就要架住凌昭。
就在这时,暗卫突然上前一步,挡在凌昭面前:“摄政王,陛下身体不适,不宜被关押。”
凌渊眯起眼睛:“影卫,你敢拦我?”
暗卫单膝跪地:“属下不敢,只是陛下乃九五之尊,关押天子,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
凌渊冷笑,“她连臣子都敢杀,还有什么资格当天子?
给我让开!”
暗卫没有动,依旧挡在凌昭面前。
凌昭看着暗卫的背影,心中有些意外。
这个监视者,竟然会帮她?
凌渊的眼神越来越冷,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影卫,你想造反?”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摄政王!
不好了!
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回去后就吐血了,现在昏迷不醒,朝野上下都在说……都在说是陛下气的!”
凌渊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逼凌昭杀御史大夫,是为了坐实暴君之名;可如果御史大夫死了,而且是“被陛下气死的”,那舆论只会更汹涌,到时候他想篡位,就更有借口了。
但他没想到凌昭会砍偏,更没想到御史大夫会突然吐血。
凌昭也愣住了。
她刚才明明没伤到御史大夫,怎么会吐血?
难道是凌渊早就安排好了?
还是有其他势力在暗中动手?
凌渊看了凌昭一眼,眼神复杂,随即对侍卫道:“先不关押了,把陛下带回寝宫,严加看管。
影卫,你跟我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赵成和沈敬之连忙跟上。
殿内只剩下凌昭和暗卫。
凌昭看着暗卫,想问问他御史大夫的情况,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暗卫读懂了她的眼神,低声道:“御史大夫的情况,恐怕不简单。
陛下,您要小心。”
说完,他退到了门外。
凌昭走到床边坐下,心脏还在砰砰首跳。
刚才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新的麻烦又接踵而至。
御史大夫昏迷,朝野舆论对她不利,凌渊肯定会借这件事大做文章。
她摸了摸袖中的香囊,草药的清香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
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解开哑药,恢复说话的能力。
只有这样,她才能为自己辩解,才能和凌渊对抗。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枕头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伸手摸了摸,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条。
纸条很旧,上面用炭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御膳房的汤,别喝。
哑药的解药,在太医院的西北角。”
凌昭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纸条是谁放的?
是暗卫?
还是沈敬之?
或者是某个隐藏在暗处的盟友?
而且,对方不仅知道汤有问题,还知道哑药的解药在哪里。
凌昭握紧了纸条,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看来,这皇宫里,不止凌渊一股势力。
而她的洗白之路,似乎从一开始,就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寝宫的烛火摇曳不定,映着她苍白却坚定的脸。
今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