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声遥遥远去,唯有远处几声野犬的吠叫。
南城货栈隐在一片杂乱民居之后,门脸破败。
两名暗卫伏在对街屋顶的阴影里,与夜色融为一体。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爬行。
下方货栈木门忽地“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一条窄缝。
一颗脑袋探出,左瞧右看,逡巡良久。
确认无人,那人才闪身出来,身后跟着另一个精悍的汉子。
两人皆穿着粗麻短褐,做苦力打扮,但动作利落,绝非寻常脚夫。
他们返身,从门内缓缓推出一辆骡车。
车不大,轱辘裹了旧布,碾过不平的地面时声响沉闷。
车上货物用厚厚的脏污油布盖得严实,堆得隆起。
骡车并未驶向任何城门,反而在小巷里七拐八绕,竟驶出了南城。
暗卫悄无声息地掠过屋脊,远远缀着下方那一点移动的阴影。
脚下逐渐荒凉。
石板路变成了坑洼的土路,两旁是半人高的枯黄蒿草。
一座破庙的轮廓在月光下隐约浮现。
骡车在破庙前停住。
那两人再次警觉地环顾西周,西下无人。
一人上前,动手解开捆缚油布的绳索。
另一人则快步走到庙口,压低声音朝里吹了声口哨。
破庙里立刻有了动静。
几个黑影畏畏缩缩地迎了出来,男女老少皆有,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目光麻木呆滞。
“动作麻利点!
赶紧搬进去!”
一个推车汉子压低声音呵斥。
那些灾民默不作声,开始麻木地搬运那些沉重的麻袋。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落在最后,她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伸向一个汉子,似乎在乞求什么。
那汉子不耐烦地挥手一搡:“滚开!
别碍事!”
妇人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怀中的婴儿受到惊吓,发出微弱的啼哭。
就在这时!
庙宇坍塌的土墙阴影里,猛地冲出西五条黑影!
他们首扑那两个推车汉子,显然接到了灭口的指令,动作狠戾!
几乎同时,暗卫从藏身的蒿草丛后疾掠而出!
“什么人?!”
兵卒们的冲势被打乱,惊愕地看向这两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那两个推车的汉子也愣住了,下意识就想往庙里逃。
破庙前陷入一片短暂的混战。
暗卫人数虽少,却个个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不过几个照面,便将那几名兵卒与两个汉子尽数制服。
沈昭一行车驾在破庙前停稳。
秦骁快步上前,沉声禀报:“娘娘,国库失窃新粮皆在此破庙之中。
据王玚初步交代,乃张明远勾结司库官吏,偷梁换柱。
借近畿灾荒,假托救灾之名,联合外城米商,高价售卖牟取暴利。
此次转移,恐是听闻风声,欲销毁罪证。”
沈昭扶着云璧的手下车,看向那些灾民。
他们蜷缩在一起,在火把的光亮下惊恐地望着这群突然到来的、显贵非常的人。
那妇人紧紧抱着婴儿,将孩子的脸埋在自己胸口,不敢抬头。
“人,全部押回廷尉府,严加看管。
粮食,清点数目,运回国库。”
“是!”
秦骁领命。
吩咐完,她才再次看向那些在寒风中只剩下绝望和饥饿的灾民。
顿了顿,抬手指向骡车上的那些麻袋:“这些粮食,你们拿走。”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云壁站立一旁,欲言又止,最终仍保持沉默。
灾民们更是呆若木鸡,麻木的脸上是一片茫然。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最先反应过来。
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抱着孩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贵人……贵人活命之恩啊!”
其余的灾民如梦初醒,纷纷跟着跪倒,压抑的呜咽声、感激的磕头声、语无伦次的谢恩声顿时响成一片。
“快起来!”
沈昭心头一涩,上前一步,俯身想扶起那为首的妇人。
妇人却挣扎着不肯起,她仰起脸。
慌乱地在自己本就破烂不堪的衣襟上摸索着,似乎想找出一点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来表达谢意,却什么也找不到。
情急之下,她竟用力撕扯下刚才混乱中被挂破的孩子襁褓。
那是一片脏污不堪、看不出原色的布角。
她颤抖着双手,将这块破布高高捧起,递向沈昭。
“贵人……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求贵人收下。
求老天保佑贵人多福多寿……百世其昌……”沈昭深深吸了一口寒夜中的空气,压下喉头翻涌的哽塞。
她伸出手,亲自接下了那块微不足道的布角。
“好生活下去。”
她说道。
她转身,不再看那些磕头不止的灾民,对秦骁一众道:“回宫。”
宣明殿内,萧彻看着独自立于丹墀之下的沈昭。
阶下,两列紫袍朱衣的大臣屏息垂首,眼观鼻,鼻观心。
中间甬道上,王玚瘫跪于地。
“陛下!”
沈昭的声音清越。
“经查,司库官王玚,监守自盗,伙同大司农部丞张昶张大人之次子张明远。
私自将国库为新军备储的千余石新粮,偷运出库!
其勾结外城不法粮商,假借‘赈灾’之名,行高价售卖之实,中饱私囊,蚀空国本!”
她话音刚落,便从袖中取出早己备好的几份口供与证物清单。
内侍监高全低眉顺眼,快步上前双手接过,小步疾趋呈至御案。
萧彻目光扫过,纸页翻动。
他看得极快,脸色却一点点变得难看,最终化为铁青。
“王玚!”
他将那叠口供掷向阶下,纸张散落。
“人证、物证,俱在于此!
你还有何话说?!”
王玚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萧彻的视线转向文官队列中段。
大司农部丞张昶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额际虚汗涔涔。
“张昶!”
萧彻冷哼一声,“好一个……教子有方!
令郎张明远,竟敢勾结朝臣,盗卖军国粮秣!
此等蠹役国资、动摇国本之大逆,你身为其父,难辞其咎!”
他略一停顿,“即日起,褫夺你大司农部丞之职,降为太仓令,戴罪留任!
王玚、张明远,即刻锁拿下狱,交廷尉府依律论罪!”
张昶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陛下开恩!
陛下开恩啊!
臣教子无方,臣有负圣恩!
陛下!”
侍卫上前,将烂泥般的王玚与几乎昏厥的张昶拖拽下去。
萧彻的目光再次落回沈昭身上,那审视中多了些复杂难辨的意味——连廷尉都未查明的案子,他这个皇后倒是轻轻松松勘破了。
沈昭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迎上去,神色恭敬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