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轩在冻土上猛地抽搐了一下,腥甜的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冻得发硬的黄土里,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又很快被寒风裹着沙尘盖住。
1975 年的腊月风,比他前世在东北看守所里挨过的雪粒子还狠,裹着没散干净的硝烟味刮过操场,把半张印着 “造反有理” 的大字报碎纸片糊在他脸上。
那纸脆得像晒了一夏天的烟叶,边缘卷着毛边,一蹭就破,纸屑粘在嘴角的血沫上,又咸又涩。
他想抬手把纸扒下来,可胳膊像灌了铅,刚抬到一半就重重砸回地上,冻土硌得手肘生疼。
“操。”
一个字从喉咙里滚出来,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陈宇轩愣了愣 —— 这不是他的声音。
贾宏远活了西十三年,声音早就带着烟酒浸出来的粗沉,而现在这嗓子,是十五岁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像破风箱在拉,却偏偏从他这个***犯的灵魂里挤了出来。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应该死了。
在市第一看守所的注射室里,白色的墙晃得人眼晕,穿白大褂的法警把针头扎进他胳膊时,他还在想最后那笔没来得及转移的赃款 —— 藏在老房子的地板下,用水泥封着,不知道会不会被儿子发现。
注射***的疼是冷的,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一股寒气顺着血管往心脏钻,没几秒就冻得他连呼吸都发僵。
可现在,这股冷被更烫的疼盖过去了,土铳的铁砂像撒在炭火上的盐,在肚子里烧得他首哆嗦,比注射***疼十倍不止。
操场角落的土坡下,半截被踩扁的土铳还在冒着青烟。
枪管是用自来水管改的,锈迹斑斑,靠近枪口的地方有一道深划痕 —— 陈宇轩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个念头,这道划痕是上周赵建军跟 “红三司” 的人抢地盘时弄的,当时赵建军还拿着土铳炫耀,说 “这玩意儿能崩穿两层棉袄”。
他猛地甩了甩头,这不是他的记忆,是这具身体的原主 —— 陈宇轩的。
远处的教学楼塌了半扇窗户,黑黢黢的窗洞里飘出黑烟,混着断断续续的喊杀声和枪响。
有个穿蓝布棉袄的学生从窗边探了下头,又飞快缩回去,手里攥着根磨尖的钢筋,脸吓得煞白。
操场中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根木棍,有的还沾着血,旁边丢着个军绿色的挎包,拉链开着,里面掉出本卷了边的《毛主席语录》。
陈宇轩的视线开始模糊,陌生的记忆碎片像玻璃碴子一样扎进脑子里,割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昨天傍晚,赵建军蹲在操场角落的老槐树下,手里掂着那把土铳,黑火药从枪管里漏出来,在地上积了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
他拍着陈宇轩的肩膀说:“明天跟保皇派干仗,你要是敢怂,就不是咱卫东派的人!”
当时陈宇轩还梗着脖子说 “谁怂谁是孬种”,旁边的卫国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 “俺妈不让俺打架”,结果被赵建军瞪了一眼,吓得赶紧闭了嘴。
也是昨天,卫国从怀里掏出个掺了麸子的窝头,掰了一半递给他,说 “俺妈今早蒸的,甜得很”。
陈宇轩记得很清楚,卫国的手背上冻了好几道裂口,有的还渗着血,那是前几天帮他妈搬蜂窝煤时弄的。
卫国的爹妈都是机床厂的工人,去年厂里减员,他爸被下放到农场,家里就靠他妈一个人的工资过活,窝头里能掺上麸子,己经算好的了。
还有胳膊上的红袖章,“卫东派” 三个字用红漆写的,现在漆皮掉得快看不见了,边角磨得发白,蹭在棉袄袖子上,有点痒。
原主天天把红袖章戴在胳膊上,睡觉都舍不得摘,说这是 “革命的象征”,可陈宇轩 —— 不,贾宏远,只觉得这破布片子像块烙铁,烫得他胳膊难受。
“我是贾宏远……” 他在心里嘶吼,声音都带着颤。
那个在建材行业混了二十年,收黑钱收到手软,为了抢一个楼盘项目,把竞争对手从三楼楼梯推下去的***犯;那个在看守所里写了三封忏悔书,却连自己儿子的生日都记不清的***;那个本该在注射室里咽气的***犯,怎么会躺在 1975 年的中学操场上,顶着个十五岁少年的身子?
看守所的铁栏杆冷得像冰,他最后一次见老父亲时,老人隔着玻璃,头发全白了,嘴角动了半天,只说了一句 “你咋就这么糊涂”,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砸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水痕。
注射***前的最后一餐是馒头和白菜汤,他没吃几口,就被法警架着往注射室走,走廊里的灯惨白惨白的,照得他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个鬼。
这些记忆还没散尽,这辈子的疼又把他往死里拽。
血在棉袄下摆冻成了硬壳,深褐色的,沾着沙尘,一摸就掉渣。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冻得发麻,连知觉都快没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有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踩在冻土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响。
陈宇轩艰难地转了转眼珠,看见个穿旧绿军装的少年扑过来,军装上打了好几个补丁,领口磨得发亮。
少年的脸上糊着烟灰和眼泪,眼睛红得像兔子,小手在他的伤口上乱按 —— 那手还没长开,指节细细的,抖得像风中的玉米叶。
“宇轩!
你挺住!”
卫国的哭声发颤,带着浓浓的河北口音,“俺背你去卫生所!
卫生所的李大夫能治伤!”
陈宇轩想骂 “别碰”,伤口被这么一按,疼得他眼前发黑,可喉咙里只能发出 “嗬嗬” 的漏气声,像破风箱坏了。
他能感觉到卫国的手在抖,按在伤口上的力道时轻时重,血顺着指缝往外冒,很快就把卫国的袖口染红了。
就在这时,更多的记忆碎片炸开,比之前更清晰,更陌生 ——是一棵老槐树,就在操场的西北角,枝桠歪歪扭扭的,树干上刻着个 “轩” 字,那是原主小时候刻的。
树底下的土比别的地方松,好像埋着什么东西,用油纸包着,摸上去硬邦邦的。
是一枚羊脂玉佩,温乎乎的,攥在手里滑溜溜的,玉佩的正面刻着个 “陈” 字,反面是朵莲花。
原主把玉佩藏在棉袄内侧的口袋里,从不拿出来,说是他奶奶留给他的,奶奶在他三岁时就没了,他只记得奶奶的手很暖。
还有一本日记本,黄纸的,封皮上用钢笔写着 “陈宇轩” 三个字,字歪歪扭扭的,边角卷得像波浪。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黑白照片,是原主和他妈的合影,他妈穿着碎花棉袄,笑着把他抱在怀里,照片的边角都磨白了。
这些画面闪得很快,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 这不是原主最近的记忆,倒像是更早以前的,刻在骨头里的印记。
原主为什么要把东西埋在老槐树下?
那枚玉佩又是怎么来的?
“为啥是这时候?
为啥是这地方?”
陈宇轩死死抠住冻土,指甲缝里渗出血,混着沙尘,疼得他首抽气,“老天爷是要老子再死一次?”
前世的账本还没清,他收的那些黑钱,害的那些人,推下去的那个竞争对手,还有老父亲的眼泪,儿子的疏离…… 这些债还没还,今生的命就快没了。
远处有人举着木棍冲过来,喊着 “打倒卫东派”,土铳的硫磺味越来越近,呛得他鼻子发酸。
他突然明白,这不是捉弄。
老天爷没那么好心,不会平白无故让他活过来。
这是给了他一次用命赎罪的机会 —— 用这个十五岁少年的命,去赎贾宏远西十三年的罪。
“操,老子认了。”
他在心里说,声音虽然发颤,却多了点底气。
就在这时,耳边 “轰隆” 一声炸响,黑火药味猛地呛进鼻子,他忍不住猛咳起来,伤口又被扯得生疼。
是土铳,离得很近,就在操场的另一边。
求生的本能一下子压倒了所有的念头。
陈宇轩用没受伤的胳膊撑起身子,冻土被指甲划出五道血痕,指尖的血珠滴在地上,很快就冻住了。
他看着远处冲过来的人,又看了看身边还在哭的卫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 活下去,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活下去。
卫国还在喊他的名字,声音里满是害怕。
陈宇轩咬着牙,用尽力气说:“别…… 哭了,扶…… 扶俺起来。”
他的声音还是沙哑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贪生怕死的***犯贾宏远,而是陈宇轩 —— 一个在 1975 年的寒风里,只想活下去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