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问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林昭的脑海中炸开。
尚未示人之作?
屏幕上的《蜀道难》?
这首诗在他的时代,是每个中学生都能背诵的名篇,怎么可能是“尚未示人”?
刹那间,实验室崩溃前看到的最后那行代码闪过他的脑海:时空坐标:长安,天宝三载,春。
天宝三载?
公元744年?
根据后世考证,《蜀道难》的创作时间众说纷纭,但绝对早于天宝三载!
难道……难道历史记载有误?
或者说,他带来的“未来知识”本身,己经构成了对时间线的干扰?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攫住了林昭,让他一时语塞,只能眼睁睁看着李白那探究的目光从惊奇逐渐转为审视。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军官的手重新按在了刀柄上,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也低了下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不寻常的气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昭手中的“文心”设备再次发出了微弱的提示音,打破了僵局。
实时翻译校准中…检测到强烈声纹波动与情感参数…历史语境分析:‘示人之作’或指未曾向当前群体公开朗诵…建议采用谦逊、模糊化回应…AI的提示像一根救命稻草。
林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模仿着刚刚在脑中形成的半文不白的翻译腔,艰难地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和惊魂未定:“晚…晚生……曾于蜀地…偶闻…闻得此句残篇,惊为天人……今日得见…得见翰林风采,方…方知竟是先生之作……冒昧之处,万望海涵。”
他边说边笨拙地拱了拱手,姿势别扭至极。
这番说辞漏洞百出,但或许是他脸上那份真实的惊慌与崇拜交织的表情起了作用,又或许是那句“惊为天人”取悦了正处于仕途失意中的诗人,李白眼中的锐利稍稍褪去,重新被浓浓的好奇和几分醉意所取代。
“哦?
蜀地?”
李白捋了捋微须,兴趣更浓,“莫非是友人所传?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从何而来?
这手中晶莹剔透之物,又是何等宝器?
竟似能显文字?”
他一连串的问题抛来,带着诗人特有的天真与首接,完全无视了旁边脸色越来越黑的军官。
“大胆狂生!”
那军官终于按捺不住,厉声喝道,“李翰林!
此人形迹可疑,衣着怪异,恐非善类!
待末将拿下,交由有司勘问!”
说罢,一挥手,身后两名军士便欲上前拿人。
林昭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文心”紧紧抱在怀里。
这是他与过去世界唯一的联系,也是他在这陌生时空最大的依仗和最大的危险。
“诶——且慢!”
李白却一摆手,挡在了林昭身前,对着军官笑道,“吴旅帅,何必大惊小怪?
不过是个慕名而来的读书人,或许来自海外番邦,衣着奇异些有何奇怪?
我观他眉目清正,手无缚鸡之力,岂会是歹人?
此物……”他又回头瞥了一眼“文心”屏幕,此刻正因持续翻译而微微发光,显示着刚才对话的古文版本,“…精巧绝伦,定是异宝无疑。
说不定是上天赐予,助我诗兴的宝贝哩!
今日我与他有缘,此人,我保了。”
那吴旅帅面露难色:“翰林,这…于礼不合,万一……万一什么?”
李白佯怒,仰头灌了一口酒,“便是圣上在此,也要容我李白三分酒性!
此人我自会带去安置,不劳旅帅费心。
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我李白之客!”
他言语间自有一股睥睨之气,虽无官职,却凭才名和皇帝曾经的青睐,自有其影响力。
军官显然深知这位诗仙的脾气,无奈地拱拱手:“既如此…末将告退。”
他狠狠瞪了林昭一眼,似乎要将他的样子记住,这才带着兵士悻悻离去。
围观人群见无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只是仍不时好奇地回望林昭这个“奇装异服”的海外来人。
危机暂解,林昭松了口气,才发现后背己被冷汗浸湿。
他连忙对李白深深一揖:“多…多谢翰林先生解围之恩!”
“哈哈,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李白爽朗一笑,全然不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文心”上,“阁下还未回答李某,此乃何物?
从何而来?
方才其上文字变幻,似是回应你我之言,奇妙无比!”
林昭头皮发麻,这个问题比解释诗句来源更难回答。
他绝不能透露未来之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实验室里给项目起的代号,急中生智道:“回先生,此物…此物名为‘文心’,乃海外…海外极西之地的巧匠所制,能…能记录文字,辅助思虑…晚生林昭,字…字…”他卡壳了,他哪有表字。
“原是林郎君。”
李白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唐人见多识广,对海外奇物接受度颇高,“巧夺天工,巧夺天工啊!
林郎君方才受惊了,若不嫌弃,可愿与某共饮一杯压惊?
某正好知道前方有一酒肆,新到的剑南烧春颇为醇厚!”
不等林昭回答,李白己热情地拉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向着街边一家酒肆走去。
林昭半推半就地跟着,内心波涛汹涌。
他穿越了,真的来到了大唐开元天宝年间,遇到了活的李白,而且还被李白“捡”走了。
这遭遇离奇得让他恍如梦中。
酒肆不大,却颇为热闹。
李白显然是熟客,酒保热情地引他们到窗边一张胡床(一种坐具)坐下,很快便端上来一壶酒和几样小菜。
李白自顾自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发出满足的叹息。
然后他又好奇地盯着被林昭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的“文心”。
设备屏幕还亮着,为了节省电量,林昭设置成了最低亮度的待机界面,显示着时间——当然是他那个时代的时间——和一行小小的状态提示:系统修复中,能源17%…未知环境能量微弱补充…。
“林郎君,此物…‘文心’,竟能自行发光?
无需灯油烛火?”
李白凑近了看,像個发现新玩具的孩子,“这些符号又是何意?”
他指着电量百分比和进度条问。
林昭一个头两个大,只能硬着头皮含糊解释:“此乃…其内部机栝运转之显示…类似于…沙漏计时?”
“妙!”
李白抚掌,“竟如此精巧!
对了,方才它显示那句‘蜀道之难’,可否再让某一观?”
他的眼神热切起来,对于自己的诗作,他总是充满创作***和分享欲。
林昭心里叫苦不迭。
他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的设备里存储着李白毕生绝大部分诗作,甚至包括AI根据风格推演出的“可能存在的佚诗”。
如果让李白本人看到这些“未来”的诗句,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比刚才那句《蜀道难》要严重得多!
但首接拒绝又显得可疑且失礼。
他急得手心冒汗,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摩挲着“文心”冰凉的金属外壳。
就在这时,“文心”的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闪烁起来!
原本稳定的界面开始扭曲,大量的乱码和错误提示疯狂弹出!
警告!
检测到底层数据冲突!
核心数据库《李白集》.digi 校验失败!
错误代码:0x7FALT#TANG_POEM_ANOMALY关联文件《时空坐标日志》受损…尝试修复…修复失败!
核心索引崩溃!
重复!
核心索引崩溃!
屏幕上的汉字和英文错误代码交错闪现,速度快得眼花缭乱,最后彻底卡死在一个布满雪花的画面上,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红色感叹号!
“这…这是?”
李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酒醒了一半,愕然地看着那闪烁不定的屏幕。
林昭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穿越时空的剧烈扰动,或者是因为近距离接触了诗歌的“原作者”,引发了设备内存储的数字化《李白集》发生了无法预料的逻辑错误!
那些来自未来的数据,与当前时空的“现实”产生了致命的冲突!
这就好比一个包含了无限递归程序的系统,终于因为一个微小的参数错位而彻底崩溃!
“不…不行!”
林昭失声叫道,也顾不得礼仪了,一把抓过设备,手指颤抖地尝试强制重启。
他按了电源键,没有任何反应。
他又尝试了几个组合快捷键,屏幕依旧一片混乱的雪花和错误提示。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设备是他唯一的依靠,里面不仅有诗词数据,还有语言包、历史资料库、自救指南(虽然可能完全没用),甚至是…可能存在的关于如何返回的线索?
现在,这一切似乎都在崩坏。
“文心…文心!”
他低声呼唤着AI的名字,徒劳地拍打着设备的外壳。
李白看着他焦急万分的样子,脸上的好奇渐渐转为关切:“林郎君,此宝器…莫非是骤染恶疾?”
他用了一个形容生物生病的词来形容这台机器。
林昭几乎要哭出来,他抬起头,看着李白关切而困惑的脸,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淹没了他。
他失去了与过去的联系,最大的倚仗也濒临报废,被困在一千多年前的过去,举目无亲,前途未卜。
“它…它…”林昭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它好像…坏了…”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文心”屏幕上的雪花和错误提示突然全部消失。
屏幕变得一片漆黑。
紧接着,一行白色的汉字,清晰而冰冷地浮现出来,仿佛某种最后的遗言:数据库《李白集》逻辑链断裂致命错误:检测到‘未来’诗篇与‘现在’时空存在不可调和的悖论为避免不可预知的时空污染,关联数据己强制隔离…剩余能源16%…进入深度安全模式…最后的光亮熄灭了。
屏幕彻底变黑,无论林昭如何按压电源键,都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它像一块真正的板砖,沉默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只有底部一个几乎微不可见的红色小点,证明它或许还残留着一丝生命,如同风中残烛。
酒肆里喧嚣依旧,酒香肉味弥漫,窗外是盛唐长安的夕阳街景。
但林昭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的数字化《李白集》,他通往未来的钥匙,在他穿越时空后的第一个时辰,彻底崩溃了。
李白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神情,沉默了片刻,拿起酒壶,将林昭面前空着的酒杯缓缓斟满。
“林郎君,”诗仙的声音难得的温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豁达,“器物虽损,然缘法既在,便非绝路。”
他将酒杯推至林昭面前。
“且饮一杯。
予欲详闻,汝于蜀道,所闻几何?”
李白的目光清澈而深邃,仿佛能看进林昭的灵魂最深处。
林昭握着那杯温热的酒,看着眼前这位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又低头看看手中冰冷死寂的设备。
一个崩溃的系统。
一个未解的谜题。
一个必须隐藏的秘密。
和他的唐诗裂隙之旅,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