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关山温泉山庄的暖雾氤氲不散，终日蒸腾着，将枯山朽木都熏得柔软。姜拂斜倚在窗边软榻，身上裹着厚厚的银狐裘，膝上摊着一卷《洗冤录》，指尖却冷得微微发颤。每年冬日移居此处静养，是她十几年来雷打不动的惯例，只因这地脉里的热泉能稍稍镇住她自幼便纠缠不休的咳疾。
窗外一株老梅开得正寂寥，冷香被湿重的水汽一压，若有若无。
脚步声急响，碎玉一般敲在回廊光滑的地板上，由远及近，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惊惶。
姜拂抬眸，看见表哥沈知弈疾步而来，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连唇上都失了血色。他惯常的温雅从容荡然无存，锦袍的下摆甚至溅上了几点泥泞。
“阿拂……”他开口，声音哑得骇人，像是被粗粝的砂石磨过。
姜拂的心猛地一沉，握紧了手炉：“表哥？何事如此惊慌？”
沈知弈走到她近前，身形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眼底是压不住的惊痛与悲恸，他张了张嘴，那几个字眼重逾千斤，几乎要将他压垮：“大理寺少卿府……没了。”
暖笼里银炭噼啪一声轻响。
姜拂怔住，一时未能解其意，只茫然地看着他：“……什么没了？”
“昨夜……一伙身份不明的贼人闯入府中……”沈知弈的呼吸急促起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钩子，“满门……七十三口……无、无一生还……”
那卷《洗冤录》从姜拂骤然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地上。她整个人僵在那里，像是被瞬间抽离了魂魄，唯有胸腔里那颗心疯狂地擂动，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却又在一片死寂的嗡鸣里，清晰地听见沈知弈破碎的声音——
“官府…初步查勘，说是…遭遇了江洋大盗，劫财害命……”
江洋大盗？劫财？
她父亲姜维，堂堂大理寺少卿，掌天下刑狱复审，审过的江洋大盗、积年悍匪不知凡几，府中护卫岂是寻常？何等嚣张的大盗能一夜之间将一座朝廷大员的府邸屠戮殆尽，连一个活口都未能逃出？
荒谬！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剧烈地呛咳起来，弯下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沈知弈慌忙上前扶住她单薄的肩背，触手一片冰凉的颤抖。
“阿拂！阿拂你怎么样？”他声音里带了哭腔，手忙脚乱地替她顺气，“你别急，别急……我已派人再去打探，许是…许是误传……”
误传？满门七十三口，这等消息，岂是能误传的？
咳得眼前发黑，泪光模糊中，她猛地想起一事。三日前，父亲遣心腹送来的最后一封家书并非寻常问候，字迹略显潦草，只反复叮嘱她安心待在山庄，温泉暖融，于病体有益，年关前后无论京中传来何种消息，都切勿返家。
彼时只觉父亲担忧过甚，如今想来，字字皆是不祥之兆！
她猛地推开沈知弈，跌跌撞撞扑向床头暗格，手指哆嗦得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黄铜钥匙。咔哒一声，暗格弹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封寻常家书，以及……一枚被血渍浸透了一角的薄薄字条。
那字条上的字迹仓促力透纸背，正是父亲手书——
“温泉勿归，信六皇子。”
血渍晕开，模糊了最后一个字的笔画。
“不是大盗……”姜拂捏着那字条，指甲掐入掌心，刺痛的触感让她勉强维持着最后一分清醒，她抬起头，眼底是沈知弈从未见过的血红与冰寒，“官府在撒谎！这不是劫杀！”
沈知弈看着她手中那抹刺目的暗红，脸色更白：“六皇子？那位……可是出了名的性情乖戾，不涉朝政……阿拂，此事水深似海，你万万不可……”
“表哥！”姜拂打断他，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满门血仇，我必须去！”
沈知弈将她护在山庄，加派人手，日夜看守，唯恐她冲动涉险。他忧思惶惶，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看着姜拂一日日沉默下去，脸色透明如纸，唯有一双眼睛，烧着沉寂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