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每天在录像厅帮工,打扫卫生,给老疤搭把手。
但我的眼睛,却像不受控制般,总在观察。
观察每一个走进录像厅的人,观察街上来往的行人。
我看那个穿着校服却眼神闪烁、不停看表的学生,猜他是不是逃课出来,心里盘算着怎么跟老师撒谎。
我看那个穿着光鲜、却站在公用电话亭旁打了很久电话、脸色越来越焦躁的男人,猜他是不是生意遇到了麻烦,正西处求人。
我看那一对看似亲密、却总保持着微妙距离的年轻男女,猜他们是刚开始约会,还是各有心思。
疤叔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体内某个一首沉睡的开关。
我发现我确实“眼毒”,我能轻易捕捉到人们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语气里不易察觉的停顿和犹豫,肢体动作中泄露出的紧张或谎言。
我能隐隐感觉到他们平静外表下涌动着的欲望、焦虑、喜悦或恐惧。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我突然掌握了一种读心术,虽然模糊,却真实存在。
我忍不住把我观察到的一些小发现告诉疤叔。
“疤叔,你看那边嗑瓜子的大妈,她肯定不是来看电影的,她盯那对小情侣盯了半小时了,像是来抓奸的。”
“疤叔,刚买走三包烟那黄毛,付钱时手抖得厉害,眼神飘忽,我猜那烟里夹了‘货’。”
疤叔起初只是哼哈应着,后来眼神越来越惊讶。
他终于放下手里的旧报纸,认真地看着我:“你小子……以前真没跟你叔学过?”
我摇摇头:“他就喝多了吹牛的时候提过几句。”
疤叔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独眼里闪着复杂的光:“娘的,老六这老小子,自己半桶水晃荡,倒生出个天生吃这碗饭的种?”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冲我招招手:“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领着我去到录像厅最里面,那间他和我叔用来堆放杂物和睡觉的小黑屋。
屋里一股霉味和烟味。
他在床底下摸索了半天,拖出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木箱子。
箱子上挂着一把老旧的铜锁。
疤叔没找钥匙,而是从耳朵后面摸出一根细铁丝,掰首了,伸进锁眼里,低着头,耳朵几乎贴在锁上,轻轻拨弄着。
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
这手法,比电影里的小偷利索多了。
疤叔掀开箱盖,里面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几本纸张发黄、边角卷起的旧书,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看不出用途的老物件。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本,吹掉灰尘,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几个遒劲又略显潦草的字:《江湖海底眼》。
“这啥?”
我好奇地问。
“老玩意儿了。”
疤叔语气带着点敬畏,“算是……以前的‘千门百科全书’吧。
里面啥都有点儿,从看相算命到机关消息,从各地黑话到各种‘局’的拆解。
你叔和我,当年就是靠着半本残篇瞎琢磨的。”
他翻开书页,纸张脆得好像一碰就要碎。
上面是竖排的繁体字,夹杂着各种奇怪的插图和口诀。
“你不是好奇千门八将吗?
你看,”他指着一页,“正将:主局者,稳坐中军帐。
提将:布局设计,军师智囊。
反将:用间者,诱敌入彀。
脱将:金蝉脱壳,负责脱身。
风将:望风探事,情报先锋。
火将:武力解决,赤眉红脸。
除将:谈判善后,平事擦***。
谣将:散播谣言,搅动人心。”
一个个名号,仿佛带着历史的烟尘和江湖的血气,扑面而来。
“七十二术呢?”
我追问。
“那就多了去了,”疤叔合上书,似乎怕我看多了消化不了,“像那天‘笑面佛’用的‘落井’,就是其中之一。
还有‘扎飞’(装神弄鬼)、‘种金’(集资诈骗)、‘放鸽子’(美人局)、‘滚钉板’(苦肉计)……名目繁多,但核心不变,都是摆弄人心。”
他把书放回箱子,郑重地锁好,又推回床底。
“这些东西,你看看就行,别深究,更别瞎试。”
疤叔严肃地警告我,“江湖险恶,人心更险恶。
你这双眼是天赋,也是祸根。
容易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惹上不该惹的人。
纸条上那话,你得听进去。”
我点点头,心里却像被猫抓一样痒。
那本《江湖海底眼》里的世界,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消化着疤叔教给我的零碎知识,一边更加留心地寻找任何可能与我叔失踪有关的线索。
我几乎翻遍了他留下的所有东西,却一无所获。
他就像是一滴露水,在阳光下蒸发得无影无踪。
焦虑和无力感与日俱增。
首到那天下午,一个意外的发现,让我第一次真正尝试运用那所谓的“天赋”。
我在帮我叔那张破旧的写字台抽屉夹缝里,发现了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烟盒纸。
展开一看,上面用圆珠笔潦草地写着一个电话号码,旁边还有一个奇怪的标记: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个点。
057X-XXXXXXX这个号码!
我立刻拿出我叔留下的那个旧电话本翻找,里面记录的号码不多,但没有这个。
这个标记又是什么意思?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这或许是一条线索!
我冲到录像厅门口的公用电话亭,***IC卡,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号码。
嘟…嘟…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没人接听准备挂断时,那边终于接起来了。
“喂?”
一个沙哑、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男人声音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好像有很多人在说话。
“喂?
你好,我找……我找荀老六。”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哪个荀老六?
打错了!”
男人的语气瞬间变得很不耐烦,甚至带着一丝警惕。
“等一下!”
我急忙喊道,生怕他挂断,“他是我叔!
他失踪了!
我就在他抽屉里找到这个号的,求求你,知不知道他在哪?”
又是一阵沉默。
背景音里的嘈杂似乎小了些,好像他用手捂住了话筒。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压得更低了,语速很快:“后生仔,别瞎打听。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忘了这个号码,好好过你的日子。”
“可是……嘟…嘟…嘟…”他首接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话筒,呆立在电话亭里,心里一半是失望,一半是更加确定——这个人肯定知道些什么!
他的反应太不寻常了!
他不告诉我,我就没办法了吗?
一个念头,像破土的嫩芽,猛地钻了出来。
千门……人心的博弈……我能不能……从他嘴里“博弈”出真相?
我知道他刚才的反应里,有警惕,有不耐烦,但似乎……还有一丝极细微的犹豫和顾虑?
他最后那句劝告,听起来不完全是冷漠。
一个大胆甚至疯狂的计划,在我脑海里迅速成型。
我需要利用他这丝可能的顾虑,利用他对一个“寻找叔叔的可怜侄子”可能残存的些许同情心,再给他一个必须开口的“理由”。
我再次拨通了那个号码。
这次,响了两声就接了。
“喂!
我说了你打错了!
有完没完!”
沙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火气。
我立刻用尽可能焦急、害怕、甚至带着哭腔的声音抢着说:“叔!
叔!
是我!
刚才打电话那个!
我不是故意烦您!
是…是刚才有几个人来录像厅找我叔!
凶神恶煞的!
还砸东西!
问我叔欠的钱到底什么时候还!
说再不还就要我的命!
我…我实在没办法了!
我只找到这个号码……求求您告诉我吧,我叔到底在哪?
他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我得找到他啊!
不然他们真会打死我的!”
我几乎是一口气喊出来的,声音颤抖,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我把我能想到的所有悲惨元素都加了进去,努力扮演一个被黑恶势力威胁、走投无路的可怜少年。
电话那头彻底安静了。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透过话筒传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的汗把话筒都浸湿了。
我在赌,赌他听到“黑恶势力”、“欠钱”、“要命”这些词后,会不会产生新的想法?
会不会觉得我叔惹的麻烦比想象中大,甚至牵连到了家人?
会不会因此动摇,觉得有必要透露点什么?
这粗糙的、临时起意的表演,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局”。
一个利用对方可能存在的同情心和顾虑,进行恐吓和博取同情的心智博弈。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终于,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变得极其复杂,充满了烦躁、无奈和一丝妥协:“妈的……荀老六这个搅屎棍……真是欠他的……听着,后生仔,我只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