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小时的旅程,苏启航和林薇之间说的话不超过五句。
“渴吗?”
“不渴。”
“饿吗?
车上好像有卖的…不饿。”
“…嗯。”
然后是更长久的沉默。
苏启航坐立难安,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目光时不时地瞟向身旁的外甥女。
林薇则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侧头看着窗外,仿佛窗外飞驰而过的不是田野城镇,而是她支离破碎的过去。
她甚至没有问一句“快到了吗?”。
列车广播终于报出他们所在的城市名。
苏启航几乎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连忙起身拿下行李。
“薇薇,到了。”
林薇默默地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走出熙熙攘攘的出站口,城市的喧嚣和初上的华灯瞬间包裹了他们。
与老家那种浸入骨髓的悲伤和熟人社会的关切不同,这里是陌生的,忙碌的,没有人会多看一眼一个眼眶微红、神情恍惚的年轻男人和他身后那个仿佛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女孩。
这种漠然,此刻反而成了一种扭曲的慰藉。
苏启航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一个小区名字。
司机透过后视镜打量了他们一眼,或许是看两人气氛不对,也懒得多话,一脚油门汇入了晚高峰的车流。
车窗外,霓虹闪烁,高楼林立。
这是省城,一个充满机会也充满压力的地方。
苏启航在这里读了大学,毕业后留下,挤进了茫茫的打工大军。
他努力想找些话题,介绍一下这个城市,或者指给林薇看某个地标,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知道,此刻任何关于“新生活”的言语,对她都可能是一种***。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看起来还算整洁的中档小区。
苏启航付了车费,拎着林薇的行李箱,引着她走进单元门,按下电梯。
“租的房子,老小区了,但离我公司不算太远,周边也方便。”
他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
电梯狭小的空间里,气氛更加凝滞。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苏启航掏出钥匙,打开了位于走廊尽头的一扇门。
“回来了?”
一个温婉的女声从里面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回来了。”
苏启航应着,侧身让林薇先进门,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
玄关的灯光有些暗。
沈心怡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却在看到林薇的瞬间,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眼前的女孩,比她想象中还要瘦弱,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大眼睛空洞无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她穿着一身显然不合时宜的厚外套,站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令人心疼,却也无形中带来一种沉重的压力。
“薇薇,一路辛苦了吧?
快进来,外面冷。”
沈心怡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亲切,她上前一步,想接过林薇手里的背包,或者帮她脱下外套。
林薇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触碰,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蚋:“舅妈。”
这一声“舅妈”,叫得沈心怡心里一颤。
她知道这是礼貌,但也清楚地感受到了这礼貌背后巨大的疏离和屏障。
她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拢了拢自己的头发。
“哎,好,好孩子。”
她转向苏启航,“饭快好了,你们先歇歇,洗把脸。”
苏启航把行李箱放在墙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林薇说:“薇薇,先换鞋吧。
这里……以后就是家了。”
他说出“家”这个字时,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林薇默默地换上沈心怡提前准备好的新拖鞋,动作迟缓。
沈心怡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她转身快步走回厨房,借口去看汤,实则需要一点空间来平复突然涌上的复杂情绪。
这就是苏启航的外甥女,他姐姐留下的唯一孩子。
她知道她可怜,知道她遭遇了巨大的不幸,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对她好,要把她当亲妹妹看待。
可当这个浑身散发着绝望和冰冷气息的女孩真正站在这个她精心布置的小家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现实压力才猛地砸了下来。
这不是短暂的收留,这是长期的、甚至可能是永久的共同生活。
她的生活,她和苏启航规划好的二人世界,甚至他们未来可能要孩子的计划……全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悲剧,被彻底打乱了。
厨房里煲着汤,热气氤氲,模糊了沈心怡的视线。
她靠在料理台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和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抗拒。
她爱苏启航,爱他的重情重义,可当这份“重情重义”具体化为一个活生生的、需要倾注无数心力的创伤少女时,那份重量,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这套房子是他们租来的三室两厅。
当初选择租三室,是苏启航的主意。
他说一间做主卧,一间做书房兼未来孩子的房间,还有一间可以给偶尔来的父母住,或者做客房。
沈心怡还笑他想得太远。
现在,那间原本规划为“客房”的房间,迎来了它永久的主人。
苏启航领着林薇穿过客厅。
客厅布置得很温馨,暖色调的沙发,铺着地毯,墙上还挂着他们两人的合影,照片里笑得阳光灿烂。
这一切的温暖,都与林薇周身散发的冰冷格格不入。
他推开次卧的门。
“薇薇,你看,这间房给你住。
之前…之前也没怎么收拾,有点乱,今天我和你舅妈简单布置了一下,你看看喜不喜欢?
缺什么明天我去买。”
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
一张单人床,一套原木色的书桌衣柜,窗帘是新换上的,带着浅色的碎花。
床上铺着崭新的西件套,也是小清新的风格。
看得出来,沈心怡是花了心思的,尽力想营造一个温馨的女孩房间氛围。
但这一切的“新”和“用心”,在林薇眼中,或许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陌生”和“临时”。
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是扫了一眼,然后轻轻点了点头,依旧没什么表情:“谢谢舅舅,谢谢舅妈。
很好。”
她的礼貌,像一堵无形的墙。
苏启航心里一阵发涩。
“那你先自己待会儿,收拾一下东西?
或者躺会儿休息一下?
吃饭叫你。”
“好。”
苏启航带上门,退了出来。
他靠在门外的墙上,长长地、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仅仅是接站、回家、安顿这短短一段路,竟比他连续加班一周还要累人。
那是一种心理上的极致疲惫。
沈心怡从厨房探出头,用口型无声地问:“怎么样?”
苏启航摇摇头,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沈心怡能感受到他全身的重量和低落。
“心怡,”他声音沙哑,“谢谢你。
对不起……”这一声“对不起”,包含了太多。
为打乱的生活,为突如其来的重担,为此刻的尴尬和无措。
沈心怡心里一酸,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背:“说什么傻话。
先吃饭吧,孩子肯定饿了。”
饭菜摆上桌,三菜一汤,很家常,却也是沈心怡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
她特意做了些清淡的菜,想着林薇心情不好,胃口大概也不会好。
三人围坐在餐桌旁。
气氛比高铁上还要令人窒息。
“薇薇,尝尝这个排骨,我炖了很久的。”
“谢谢舅妈。”
“吃点青菜,补充维生素。”
“好。”
林薇小口地吃着饭,筷子几乎只扒拉着自己碗里的白米饭,对于夹到碗里的菜,她会礼貌地吃掉,但绝不会主动去夹。
她吃得很少,很慢,像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苏启航试图活跃气氛,讲了个公司里无关痛痒的笑话,他自己干笑了两声,却发现另外两个女人都没有反应。
沈心怡是心事重重,林薇是根本就没听进去。
他的笑声尴尬地消失在空气里。
餐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沈心怡看着林薇低垂的睫毛,看着她几乎没动过的饭碗,心里那点不安和焦虑又开始发酵。
她是不是做得不好吃?
是不是哪里让她不舒服了?
这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以后要怎么和她相处?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盘旋。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找到一个话题:“薇薇,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别拘束。
有什么需要的,想吃的,都跟舅妈说,或者跟你舅舅说也一样。”
林薇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空洞,轻轻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又是一阵沉默。
突然,沈心怡像是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启航,早上物业来贴了通知,说下个月要收下个季度的物业费了,还有车位管理费,我算了一下,加起来得一千多。”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另外,房东刚也发微信了,提醒我们下周五之前记得把下半年房租转过去,三室的不便宜,一次又要付掉两万西。”
她本意只是想交代一下家里的琐事,让苏启航心里有数。
这些开支对于他们两个打工族来说,本就是需要精打细算的。
以前两人工资加起来还算宽裕,但以后……多了林薇,虽然她大学有助学贷款,但生活开销、学杂费……无疑是一笔不小的额外负担。
这话一说出来,餐桌上的空气瞬间又降了几度。
苏启航的筷子顿了一下,含糊地应道:“嗯,知道了,等我发工资就转。”
林薇扒饭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但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她像一个敏感的雷达,瞬间捕捉到了这数字背后沉甸甸的经济压力,以及这份压力与自己到来的关联。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负担。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麻木的外壳,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她猛地放下碗筷,声音不大,却吓了沈心怡一跳。
“我吃饱了。”
她站起来,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舅舅,舅妈,你们慢慢吃。”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砰”的轻轻一声关门响,却像重锤一样敲在苏启航和沈心怡的心上。
餐桌旁,只剩下两人和一大桌几乎没怎么动的菜。
沈心怡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在一个最不合适的场合,说了最不合适的话。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慌乱地看向苏启航,“我只是……我只是顺口说一下家里的开支,我没想……”苏启航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打断她:“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没事,别多想。”
可气氛己经彻底毁了。
沈心怡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里充满了懊悔和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她只是想努力扮演好一个女主人,一个舅妈的角色,为什么就这么难?
这个女孩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缩回厚厚的甲胄里,让她所有的善意和努力都无处着落。
而这个他们租来的、原本承载着两人未来梦想的三室之家,也因为这“第三个房间”里沉默的主人,显得前所未有的拥挤和令人窒息。
未来的路,似乎比想象中还要艰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