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僚令史们纷纷侧目,或惊异,或钦佩,或隐含担忧,与陈湛擦肩而过时,脚步皆不由快了几分,无人敢上前搭话,仿佛他身染瘟疫。
陈湛面色如常,将录好的案卷整理妥当,送往书令史处归档,一举一动,沉稳依旧,仿佛方才堂上那番引来无数目光的言论并非出自他口。
然则,他心中清明如镜。
孙郎中那句低不可闻的“多事”,己然表明了态度。
在这波谲云诡的官场,出头椽子先烂,乃是铁律。
他今日之举,看似仗义执言,合乎法理,实则己触犯了潜规则——那便是,莫要令上官难堪,尤其莫要挡了权贵之路。
刚回到那逼仄狭小的公务房舍,便有一名书吏前来,语气平淡无波:“陈令史,孙郎中有请。”
来了。
陈湛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应道:“有劳引路。”
孙敬德的值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一丝压抑。
孙敬德并未坐在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陈湛。
良久,他才缓缓转身,目光锐利如刀,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恭顺的青年。
“陈令史,”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今日堂上,你好大的胆识啊。”
陈湛躬身,语气谦卑:“下官惶恐。
下官只是谨守律法本职,见案情似有不明之处,恐有碍明府清誉,故而冒昧进言。
若有僭越之处,还请明府责罚。”
他将动机归结于“维护上官”,乃是官场常见的自保话术。
孙敬德冷哼一声:“好一个‘谨守本职’!
本官审案,难道还需你一个令史来指点律法章程不成?”
他踱步走近,压力陡增,“你可知那王昶背后乃是何人?
王瑾王少监!
更是鱼公公看重的人!
你这一言,倒是全了你的‘本职’,却将本官置于火上烤炙!”
陈湛头更低了些:“下官思虑不周,请明府治罪。”
他深知此刻辩解无异于火上浇油。
孙敬德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语气一转,竟带上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罢了。
你所言,句句在理,引经据典,便是御史台那帮清流,也未必能比你说得更透彻。
年轻人心系律法,亦是难得。”
他走回案后坐下,手指敲了敲桌面:“既然陈令史如此精通律法,善于明察秋毫,那核对双方契书笔迹、查验指模之事,便一并交由你去办吧。
务必……仔细勘验,莫要再出纰漏。”
陈湛心中顿时明了。
这是将烫手山芋彻底扔到了自己手里。
办得好了,是应该的;若办得不好,或结果不如某些人的意,那所有罪责便可顺理成章地扣到自己头上。
甚至,过程中若王昶那边使些什么手段,自己首当其冲。
好一招釜底抽薪,借刀杀人。
但他无从拒绝,只能应道:“下官遵命。
定当竭力以赴,不负明府所托。”
“嗯,下去吧。”
孙敬德挥挥手,仿佛打发一只无关紧要的蚊蝇,重新拿起一份公文,不再看他。
陈湛躬身退出值房,掩上门的刹那,眼底闪过一丝冷芒。
生存之艰,于此可见一斑。
每一步,皆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与此同时,刑部大堂之后的一间静室内。
方才于屏风外驻足的那位常服中年男子,正悠然品着一盏新煎的茶汤。
其人身姿挺拔,面容清癯,目光开阖间自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度。
身旁垂手侍立着一位精干随从。
“查清了?”
男子淡淡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回禀主上,”随从低声回道,“那名令史,名曰陈湛,字明渊。
乃汴京本地人氏,祖上曾为小吏,家道中落。
去岁科举,中了明经科,得以授此刑部令史之职。
平日沉默寡言,行事谨慎,唯今日之举,颇显突兀。”
“陈湛,陈明渊……”男子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若有所思,“明经科……能于堂上顷刻间援引《梁律》、《周礼》乃至汉宣故事,条分缕析,切中肯綮,这可不像个只会死读经书的明经士子。
其言谈逻辑之缜密,倒似……倒似历经世事,深谙规则之人。”
他顿了顿,问道:“孙敬德方才唤他去了?
说了什么?”
随从显然己探得消息:“孙郎中似有斥责,但最终将核对契书之责,交给了陈令史。”
男子闻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哦?
孙敬德倒是会省事。
将这难题踢了出去,也好。
朕……正好看看,这位陈令史,是有真才实学,还是仅止于口舌之利。”
随从垂首,不敢接话。
男子放下茶盏,起身:“走吧。
此事,不必再特意关注,但……若那陈湛查验有何结果,或遇何难处,可稍加留意,报与我知。”
“是。”
男子走出静室,目光掠过刑部重重衙署,心中暗道:这潭死水,或许该搅动一番了。
陈明渊……但愿你不是只会溅起些许微澜的石子。
而另一边,陈湛回到公务房,看着案头那即将堆叠如山的陈旧卷宗和待核验的契书,心中并无惧意,反生出一股斗志。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唯有前行。
他铺开纸张,研墨润笔,开始规划如何系统性地核对笔迹、验证指模。
那些在现代仅是常识的痕迹检验理念和初步的归纳统计方法,于此时此地,却成了他破局的无形利器。
“便从此处始吧。”
他轻声道,目光沉静,落笔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