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年深秋,我第一次踏上青石坳的山路时,裤脚沾满了黄泥。
客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三个小时,车身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让我胃里翻江倒海。
最后车子停在一块写着 “青石坳村” 的歪脖子木牌前,司机师傅探出头喊:“到了!
要下车的赶紧下!” 我拎着简单的行李走下车,
一股夹杂着泥土和牲畜粪便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望着眼前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的山路,心里忽然有些发慌,不知道自己这趟扶贫之旅,
能不能真的帮到这里的人。村支书老张叼着旱烟袋来接我,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腰间系着根红布条,沟壑纵横的脸上堆着笑:“林老师,可把你盼来了。咱村这穷窝窝,
就缺你这样的文化人。” 他说话时,旱烟袋里的火星随着动作点点闪烁,
在微凉的空气里格外显眼。他伸出粗糙的手接过我的行李,掌心的老茧硌得我手心发痒,
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脚下的路是碎石铺就的,踩上去硌得生疼。两旁的梯田里,
金黄的稻穗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田埂,
几只麻雀在田埂上蹦蹦跳跳地寻找着散落的谷粒。
老张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坳说:“最偏的那几户就在那儿,其中就有你要帮扶的赵家。
这娃命苦,可脑子灵光得很,上次村小学的老师说,这娃算算术比计算器还快。
” 风穿过山谷,带来阵阵凉意,我裹紧了外套,心里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充满了好奇。
沿着山路走了约莫四十分钟,终于看到了几间散落的土坯房。推开赵家土坯房的木门时,
“吱呀” 一声刺耳的响声划破了山间的宁静。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霉味,
混杂着柴火燃烧的烟味。昏暗的屋子里,一个瘦小的男孩正蹲在灶台前烧火,
柴火噼里啪啦地响,映得他黝黑的脸颊忽明忽暗。听到动静,他猛地回头,
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警惕,像受惊的小鹿。他手里攥着的火钳顿了一下,柴火的灰烬落在地上,
扬起细小的尘埃,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光里飞舞。那眼神里的防备,像一层坚硬的壳,
让我心里一揪。“这是赵磊,今年十岁。” 老张把旱烟袋在鞋底磕了磕,
烟锅里的火星溅落在地,“他爹妈前年走山路摔了,现在跟奶奶过。这娃懂事,
放学就帮家里干活,从没叫过苦。” 我注意到赵磊穿着打补丁的校服,袖口磨得发亮,
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芦苇杆,手腕上还有几道浅浅的划痕。
他手里攥着的铅笔头只有小拇指长,笔尖却削得尖尖的,显然是用了很久还舍不得扔。
我盯着他那双小手,指关节处还有未愈合的裂口,心里一阵发酸。奶奶从里屋挪出来,
拄着的拐杖是用树枝简单削成的,底部已经磨得发亮。老人头发花白,
用一根红头绳简单挽在脑后,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
嘴角的皱纹里还沾着些许锅灰。赵磊赶紧起身扶着奶奶,动作熟练又轻柔,
像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低声说:“奶,这是城里来的林老师,来帮咱们的。
” 他的声音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沙哑,却透着一股超出年龄的沉稳。老人伸出枯瘦的手,
想要摸摸我,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大概是怕弄脏我的衣服。那天我在赵家待了三个小时。
屋子里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木桌,桌面上布满了划痕,
显然用了很多年。几条长凳东倒西歪地靠在墙边,凳面上的漆早已脱落,
露出里面粗糙的木头纹理。墙角堆着半袋红薯,用麻袋装着,麻袋上有几个破洞,
露出里面圆滚滚的红薯。这大概是祖孙俩一冬的口粮。
屋角的土炕上堆着一床打满补丁的被子,散发出淡淡的霉味。赵磊始终没怎么说话,
只是偶尔给奶奶添点柴火,或者帮她擦擦嘴角,那双大眼睛时不时偷偷瞟我一眼,
又迅速低下头去。临走时,我把带来的文具和零食放在桌上,
有崭新的笔记本、几支钢笔和一袋子水果糖。赵磊却把东西推了回来,小声说:“老师,
我不要。我能自己挣钱买。” 他的头埋得很低,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
可我能看到他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后来才知道,他每天放学都要去山上采野核桃,
攒够五十个就能换一支铅笔。那山路崎岖陡峭,布满了荆棘,他好几次都摔得满身是泥,
膝盖上的伤口结了痂又被磨破,却从来没跟奶奶说过。他的倔强里,藏着不愿被同情的自尊。
2.扶贫工作比想象中更艰难。青石坳村有十八个适龄儿童因贫辍学,
赵磊是最难啃的硬骨头。他白天要帮奶奶喂猪、挑水,那口猪圈就在屋旁,
里面养着两头瘦骨嶙峋的小猪,他每天都要去很远的地方挑水回来冲洗猪圈,
小小的身影挑着与身高不符的水桶,在山路上摇摇晃晃。晚上点着煤油灯自学,
那盏煤油灯用墨水瓶改造而成,灯芯是用棉线做的,灯光昏暗摇曳,
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上,像个孤独的巨人。我去家访时,
总能看到他趴在炕桌上写字,鼻孔里都是煤烟子灰,手指冻得通红,却依然握笔不辍,
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笔一划地写着生字,仿佛那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通往未来的希望。
“跟老师回学校吧。” 我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冻裂的手指,
那上面还留着采核桃时被树枝划破的疤痕,结了层厚厚的痂,“学费住宿费全免,
老师还给你带牛奶,每天都能喝到。” 赵磊低着头抠着指甲缝里的泥,
过了半晌才说:“我走了,奶奶没人照顾。她眼睛不好,做饭都看不清柴火,
上次差点被火烧到。” 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这才注意到老人的眼睛确实有问题,看东西时总是眯着眼睛,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
我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帮这孩子回到课堂。为了让他重返校园,
我开始四处奔走。我找村医给奶奶做了全面体检,老太太有严重的白内障,还有关节炎,
阴雨天疼得下不了床。我联系镇卫生院减免了医药费,
又托人从城里请了眼科专家来给老太太检查,说可以做白内障手术,费用能报销一大部分。
我又请了邻村的王婶每天过来帮忙做饭洗衣,每月给她一些补贴,王婶一开始不肯收钱,
说看着孩子可怜,后来在我的坚持下才收下。我跟学校申请了特殊补助,
每天派炊事员多做一份热饭,让赵磊带给奶奶。当我牵着他的手走进教室时,
这个总是紧绷着脸的孩子,眼角悄悄红了,他攥着我的手微微用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掌心的汗水浸湿了我的手背。那一刻,我知道所有的奔波都值得。
赵磊的课本总是包着三层牛皮纸,却依然被翻得卷了边。书里密密麻麻地写着笔记,
有些地方还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标记,蓝色的是重点,红色的是易错点。他数学天赋惊人,
能在算盘上飞快算出三位数乘法,手指在算珠上灵活地跳跃,噼啪作响,
连镇上教了几十年数学的李老师都自愧不如。但他普通话不好,带着浓重的山里口音,
每次回答问题都涨红了脸,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便每天放学后教他念课文,
从最简单的拼音开始,他学得认真,进步飞快,一个月后就能用普通话流利地朗读课文了。
有次他读《静夜思》,读到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时,突然停下来,眼睛红红的,
说想爸妈了。我拍着他的背,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陪着他沉默。
我开始每天放学后给他补课。在村委会借来的旧办公室里,昏黄的灯泡下,
我们一人一个小马扎。办公室里弥漫着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墙角结着蜘蛛网。
我教他拼音、汉字,他教我认识山里的草药。他能准确说出每种草药的名字和功效,
哪些能止血,哪些能消炎,哪些能治感冒,都是跟着奶奶学的。有次他从怀里掏出个野柿子,
用袖子擦了擦,硬塞给我:“老师,这个甜。我今天上山采的,熟得正好。
” 柿子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暖暖的,咬一口,甜得舌尖发颤,那是我吃过最甜的柿子,
甜到了心里。他看着我吃得开心,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亮晶晶的。
3.冬天来得猝不及防。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推开门,外面白茫茫一片,
积雪没到膝盖。山路被大雪封了,我以为赵磊不会来上学了,
却在早读课时看到教室门口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他头发上结着冰碴,像戴着一顶水晶帽子,
裤脚冻成了硬块,走路都不利索,鞋子里灌满了雪,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你怎么来的?” 我摸着他冰凉的手,心里发酸,他的手冻得像块冰,毫无知觉,
指关节都冻得通红肿胀。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早起来扫雪,走一步挖一步,
走了两个小时呢。奶奶怕我冷,给我煮了姜茶,我揣在怀里来的,现在还有点热。
” 他从怀里掏出个用布包着的军用水壶,递给我。我打开一闻,一股浓郁的姜味扑面而来,
喝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那天我把自己的羽绒服脱给了他,
看着他穿着宽大的衣服像只笨拙的小熊,在教室里来回走动给同学们取暖,突然鼻子一酸,
赶紧转过头去擦了擦眼睛。那件羽绒服他后来洗得干干净净,一直穿到不能再穿。春节前,
我带着赵磊去镇上赶集。那是他第一次去镇上赶集,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东看看西瞧瞧,
像只刚出笼的小鸟。看到卖糖葫芦的,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喉咙动了动,却没说想要。
我给他买了一串,他小心翼翼地举着,说要带回家给奶奶吃。我给他买了新棉袄和棉鞋,
蓝色的棉袄上绣着一朵小梅花,他穿上后不停地摩挲着衣角,笑得合不拢嘴,
在镜子前转了好几个圈。还给他买了一套崭新的文具,有带卡通图案的笔记本,
几支不同颜色的圆珠笔,还有一个漂亮的铅笔盒。路过炸油条的摊子,他站在那里挪不动脚,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油锅里翻滚的油条,咽口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买了两根递给他,
他却小心地用纸巾包好:“带给奶奶。她好久没吃过热乎的了,
上次说想吃油条想得睡不着觉。” 我看着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又多买了十根,
让他带回家慢慢吃,还买了些肉和蔬菜,让祖孙俩过个好年。他一路上都紧紧抱着那些东西,
生怕弄丢了。离开青石坳的那天,赵磊来送我。他背着我给他买的新书包,
书包上印着的卡通图案已经被磨掉了一半,那是他最喜欢的奥特曼。手里攥着个布包,
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着,看起来很神秘。车开时,他突然把布包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跑,
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对着车子使劲挥手,小小的身影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显得格外单薄。
他的袖口还在往下掉棉絮,那是穿了很久的棉袄才有的样子。打开一看,是满满一包野核桃,
每个都被精心砸开,取了完整的果仁,没有一点碎屑,显然花了很多功夫。
我知道他砸这些核桃肯定砸了很久,手上说不定又添了新伤口。车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