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章 十里红妆
不过半月，昭阳公主出嫁的仪仗便浩浩荡荡地铺满了从皇城到将军府的整条御街。
百姓翘首围观，啧啧赞叹着公主的十里红妆，以及那队盔明甲亮、肃穆护卫的北疆军士——这是谢珩的亲兵，此刻充作迎亲仪仗，凛冽的杀气与这满目的喜庆红色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镇住了场子。
凤冠霞帔下的姜雪宁，只觉得头沉得像顶了一尊鼎。
眼前是一片晃动的红色，耳畔是喧嚣的锣鼓鞭炮和模糊的祝福。
她像个精致的人偶，被嬷嬷和宫女搀扶着，完成一道道繁琐的礼仪。
她能感受到一道目光，冷静、审视，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
即使隔着重重的珠帘和盖头，她也能准确分辨出——来自她的新郎，谢珩。
他穿着大红喜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那冷硬的轮廓被温暖的红色柔化了些许，但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执行着每一个步骤，精准无误，却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军务。
拜堂，行礼，送入洞房。
将军府比皇宫冷清许多，仆役虽多，却行动有序，悄无声息，透着一股军旅的肃整。
新房里红烛高燃，锦被鸳鸯，喜庆十足，却莫名让姜雪宁感到一丝压抑。
她端坐在床沿，听着外面宴席的喧嚣隐隐传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宽大的袖口。
盖头下的空间狭小而窒闷。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有力，停在门前。
门被推开，带着一丝夜间的凉意和淡淡的酒气。
那脚步声向她走来，停在她面前。
姜雪宁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下一刻，眼前的红色骤然被掀开，光线涌入，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谢珩就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那柄挑盖头的玉如意。
他换下了一身繁复的礼服，只着一身暗红色的常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
烛光下，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姜雪宁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
她努力维持着那份精心打造的慵懒娇怯，眼睫微颤，像受惊的蝶翼，唇瓣轻抿，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不安与羞涩。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容貌，在烛光下应是极美的，足以迷惑绝大多数男人。
“将军。”
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柔媚。
谢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从精心描画的眉梢，到水光潋滟的眼眸，再到那微微翕动、涂着鲜红口脂的唇。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声：“嗯。”
他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合卺酒，端了过来，递给她一杯。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指尖带着夜色的微凉，而她指尖温热。
姜雪宁像是被那凉意惊到，手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才稳稳接住。
手臂交缠，饮下杯中酒。
酒液辛辣，一路烧灼而下，姜雪宁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花，看起来更加娇弱不胜。
谢珩沉默地看着她，放下酒杯，忽然开口，声音平稳无波，首接得近乎冷酷：“公主金枝玉叶，下嫁谢某，实属委屈。”
姜雪宁微微一怔，垂下眼帘，软声道：“将军英雄盖世，是雪宁高攀。”
“不必说这些虚言。”
谢珩打断她，语气里没有半分新婚的旖旎，“陛下旨意，你我心知肚明。
这是一桩政治婚姻。”
姜雪宁指尖一紧，抬眸看他，眼中水光更盛，像是被他的首白吓到了，又像是委屈。
谢珩仿佛没有看到她的反应，继续道：“谢某常驻军中，府中之事无暇顾及。
公主可安心在此居住，一应用度，不会短缺。
人前，你我是夫妻，该有的体面，谢某自会给你。”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说出了最后，也是核心的话：“人后，你我互不干涉。
公主可继续你的悠闲日子，只望安分守己，勿生事端。”
洞房花烛夜，没有温存，没有试探，只有首白冰冷的划界。
姜雪宁心底那点紧张和莫名的情绪，瞬间冷却了下去。
也好，这正是她想要的。
互不干涉，她才能有空间做自己的事。
她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失落和黯然，微微低下头，轻声道：“…雪宁明白了。
一切…但凭将军安排。”
声音里带着强忍下的哽咽，演技炉火纯青。
谢珩看着她低垂的脖颈，纤细脆弱，仿佛一折就断。
他眸色深沉，看不出是信了她这副模样，还是另有思量。
“既如此，公主早些歇息。”
他说完，竟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向外间的暖榻。
“将军？”
姜雪宁讶然出声，这回带了几分真实的错愕。
就算做戏，新婚之夜便分榻而眠，明日传出去…“军中习惯，不惯与人同榻。”
谢珩头也没回，声音冷淡，“公主安心就寝便是。”
姜雪宁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和衣倒在暖榻上，竟真的阖目睡去，仿佛内间这位美艳动人的新娘只是一件摆设。
红烛噼啪作响，映照着新房内诡异而寂静的气氛。
姜雪宁独自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的喜床上，看着外间那个模糊的身影，心底冷冷一笑。
好一个冷面将军，好一个互不干涉。
她慢慢卸下沉重的凤冠，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眉眼精致、却带着一丝冷意的自己。
谢珩，你划你的界，我探我的路。
我们，来日方长。
她吹熄了内间的烛火，只留外间一盏昏暗的灯烛。
在黑暗中，她悄无声息地躺下，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外间的每一次呼吸。
这一夜，将军府的新房内，一对新人，隔着一道珠帘，同室而异梦，各自无眠。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