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精盐量产引疑窦
陈章蹲在石板旁,正教邻居家的阿福晒盐——粗盐淘洗后铺在石板上,要摊得均匀,不能太厚,否则晒不透;每隔半个时辰要翻一次,让盐粒受热均匀,这样结晶才会细腻。
阿福是个十三西岁的半大孩子,家里穷得叮当响,爹娘都是靠出海打渔为生的渔民,前阵子他爹出海时伤了腿,家里断了收入,陈章找他来帮忙晒盐,每天给五文钱,还管一顿午饭,阿福自然干劲十足。
“陈大哥,你说这盐晒出来,真能卖八文钱一两?”
阿福一边翻着盐粒,一边好奇地问。
他长这么大,只见过灰扑扑的官盐,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雪白的盐,总觉得这盐金贵得不像真的。
陈章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晒得好,就不愁卖。
你好好学,等以后熟练了,我还能多给你算点工钱。”
自从拿下三家饭馆的订单后,陈章每天要供应五斤精盐,单靠他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他琢磨了两天,想到了找邻居帮忙——镇东头住的大多是穷苦人家,有的是空闲时间,给点工钱就能招来不少人手。
除了阿福,他还找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妇人帮忙淘洗粗盐、缝补装盐的布袋,每天的产量从原来的两斤涨到了七斤,不仅能满足订单,还能剩下两斤,挑着担子去居民区零售。
这天下午,陈章挑着两斤精盐去西巷零售,刚走到巷口,就被几个大婶围住了。
“陈小哥,今天的精盐来了?
给我来一两!”
“我也要一两!
上次买的吃完了,用你这盐腌的咸鱼,比以前鲜多了!”
“给我来二两!
我儿子说这盐不苦,终于肯多吃两口饭了!”
陈章笑着应着,手里的小秤飞快地称着盐,布袋一个个递出去,铜钱叮当响着落进腰间的钱袋里。
不过半个时辰,两斤精盐就卖光了,他数了数钱袋,又多了一百六十文——这日子,总算有了奔头。
可他没注意到,不远处的茶寮里,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子正盯着他,手里端着的茶凉了都没喝一口。
那男子是陆砚手下的锦衣卫,奉命暗中观察陈章的动向,此刻正把陈章卖盐的场景记在心里,准备回去禀报陆砚。
驿站里,陆砚刚审完一个私盐贩子,手里捏着一份供词,眉头紧锁。
供词里提到,青澜镇的私盐大多是从一个“姓王的盐商”手里流出来的,可他们查了好几天,都没找到这个“王盐商”的踪迹,倒是查到了另一个异常——最近镇上突然多了一种雪白的精盐,卖得还不便宜,买的人却不少。
“大人,您要的消息查到了。”
之前在茶寮观察的锦衣卫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那卖精盐的书生叫陈章,住在镇东头的土地庙,父亲陈远是前盐务司小吏,因私盐案入狱,母亲卧病在床。
他的精盐是用粗盐反复淘洗、晾晒制成的,还找了几个邻居帮忙,每天能产七八斤,供应给镇上三家饭馆,还零售给百姓。”
陆砚放下供词,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着:“每天七八斤?
他哪来那么多粗盐?”
按官盐的价格,五文钱一斤,七八斤精盐需要至少十五斤粗盐(提纯会损耗一部分),每天买粗盐就要七十五文,再加上给帮工的工钱,他卖盐的利润虽然不低,但也算不上暴利——可问题是,一个穷书生,哪来的本钱每天买这么多粗盐?
而且,他找的帮工都是穷苦人家,会不会是用盐抵工钱,变相扩大精盐的流通?
“查过他的粗盐来源了吗?”
陆砚问。
“查过了,他每天都去张记盐铺买粗盐,张屠户说他每次买十五斤,按五文钱一斤算,付现钱,从不赊账。”
锦衣卫回答,“我们还问了帮工,每天给五文钱,管一顿午饭,都是现结,没欠过。”
陆砚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街道。
青澜镇不大,可藏的秘密却不少。
私盐案查了这么久,一点头绪都没有,倒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陈章,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一个只会读书的书生,怎么会突然想到提纯盐?
还能把生意做得这么有条理,甚至懂得找帮工扩大产量,这不像一个普通书生能做到的事。
“走,去看看。”
陆砚拿起桌上的刀鞘,大步走了出去。
陈章刚回到破庙,就看到两个锦衣卫站在门口,其中一个是之前带他去见陆砚的人。
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放下担子,拱手行礼:“见过大人。”
“陈章,我们千户大人要见你。”
锦衣卫说着,侧身让开一条路,陆砚从后面走了出来,黑色的飞鱼服在夕阳下泛着冷光,眼神比上次更锐利了些。
“陆大人。”
陈章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陆砚突然来找他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怀疑他的盐有问题?
陆砚没说话,径首走进破庙,目光扫过院子里的石板——三块石板上都铺着正在晾晒的盐粒,雪白一片,旁边还放着几个装满粗盐的陶罐,两个妇人正在角落里缝补布袋,阿福在给陶罐加水,整个院子里一派忙碌的景象。
“这就是你提纯盐的地方?”
陆砚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是,大人。”
陈章连忙跟上,“草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找了邻居帮忙,都是正经百姓,绝没做过违法的事。”
陆砚走到石板旁,弯腰捻了一点盐粒,又看了看陶罐里的粗盐——确实是张记盐铺卖的那种灰褐色粗盐,没什么问题。
他又走到缝补布袋的妇人面前,问:“你们每天在这里帮忙,给多少工钱?”
其中一个妇人连忙站起来,有些害怕地回答:“回大人,每天五文钱,还管一顿午饭,陈小哥是个好人,没欠过我们工钱。”
陆砚点了点头,又问阿福:“你帮他晒盐多久了?”
阿福也有些紧张,小声说:“回大人,有五天了。
陈大哥教我怎么晒盐,还说晒得好能多给工钱。”
陆砚的目光最后落在陈章身上:“你每天卖盐能赚多少?”
陈章心里算了算,如实回答:“回大人,每天能卖七八斤盐,除去买粗盐的钱、给帮工的工钱,能赚两百文左右。”
“两百文。”
陆砚重复了一遍,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你用这些钱做什么?”
“一部分给母亲抓药,一部分攒着,想等攒够了钱,去府城看看父亲,问问案子的情况。”
陈章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沓铜钱,还有一张郎中开的药方,“大人要是不信,草民可以把账本给您看,每天的收入和支出都记在上面。”
陆砚接过账本,翻开一看——上面用清秀的小楷记着每天的开销,买粗盐七十五文,给帮工工钱二十五文,买粮食三十文,抓药五十文,剩下的钱都存了起来,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涂改的痕迹。
他合上书,递给陈章:“账本没问题。”
陈章松了一口气,还以为陆砚会继续追问,没想到陆砚却转身往外走:“本官知道了,你继续吧。”
陈章愣了一下,连忙跟出去:“大人慢走。”
看着陆砚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陈章才发现自己的后背都湿了。
他知道,陆砚虽然没说什么,但肯定还在怀疑他——一个普通书生,就算再聪明,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把生意做得这么规整,更何况他还懂提纯盐的方法,这在陆砚眼里,肯定是个疑点。
“看来得更小心才行。”
陈章低声自语,把账本收好,转身回庙继续忙活。
接下来的几天,陆砚没再来找过陈章,但陈章总能感觉到,有人在暗中观察他——有时候他去张记盐铺买盐,会看到一个穿长衫的男子在不远处的摊位前假装买东西;有时候他去饭馆送盐,会看到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在街角徘徊。
他知道,这是陆砚的人,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陈章没有慌乱,依旧按部就班地做着生意,每天记账,按时给帮工付工钱,给母亲抓药。
他甚至故意把提纯的过程做得更“笨拙”些,比如多淘洗几遍粗盐,放慢晒盐的速度,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摸索着做事的书生,而不是一个胸有成竹的商人。
这天,陈章去府城给母亲抓药——之前的郎中说柳氏的咳疾需要几味稀罕药材,青澜镇没有,只能去府城的大药铺买。
他揣着攒下的二两银子,天不亮就出发,走了三个时辰才到府城。
府城比青澜镇热闹得多,街道两旁都是高大的店铺,来往的人穿着也更讲究,还有不少穿着官服的人匆匆走过。
陈章先去药铺抓了药,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府衙的方向走去——他想问问父亲的案子有没有进展。
可刚走到府衙门口,就被门房拦住了:“干什么的?
府衙重地,不许靠近!”
“差大哥,我想问问陈远的案子,他是三个月前因私盐案入狱的,我是他儿子陈章。”
陈章连忙拱手,语气恭敬。
门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好气地说:“陈远?
那个私通盐贩的?
案子早就定了,等着判吧!
你一个穷书生,还想翻案不成?
赶紧走,别在这碍事!”
陈章还想再问,门房己经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陈章踉跄了一下,看着紧闭的府衙大门,心里一阵发凉。
他知道,没有靠山,没有证据,想给父亲翻案,比登天还难。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走到府城门口时,突然看到一队锦衣卫骑马过来,为首的正是陆砚——他穿着黑色的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神色冷峻,似乎刚办完什么事。
陆砚也看到了陈章,勒住马,皱了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陈章连忙拱手:“回大人,草民来府城给母亲抓药,顺便想问问父亲的案子,可府衙的人不让进。”
陆砚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递给陈章:“拿着这个,明天去府衙的刑房,找李主事,他会给你看你父亲的案卷。”
陈章愣了一下,接过令牌——这是一块比之前那块更小的令牌,上面刻着“锦衣卫刑房”西个字。
他没想到,陆砚竟然会主动帮他。
“大人,您……别多想。”
陆砚打断他,“本官只是觉得你父亲的案子有些疑点,想让你看看案卷,或许能想起什么线索。
记住,只许看,不许带走,也不许告诉任何人。”
“草民明白!
谢大人!”
陈章激动地握紧令牌,眼眶都有些红了。
陆砚没再多说,策马离开。
陈章站在原地,看着陆砚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心里五味杂陈——陆砚是锦衣卫,是朝廷的爪牙,可他却一次次帮自己,到底是因为觉得父亲的案子有疑点,还是因为怀疑自己,想从自己这里套出更多信息?
第二天一早,陈章拿着令牌去了府衙刑房。
李主事看到令牌,果然不敢怠慢,找出陈远的案卷,递给陈章:“只能在这里看,看完就还回来。”
陈章连忙点头,接过案卷,迫不及待地翻开——案卷里记录着父亲的“罪行”:三个月前,有人举报陈远私通盐贩,将官盐换成私盐,从中牟利,官府在他家里搜出了五十斤私盐,陈远“供认不讳”,案子就此定案。
“供认不讳?”
陈章愣住了——原主的记忆里,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人,绝不会做私通盐贩的事,而且家里根本没有五十斤私盐,这肯定是被人陷害的!
他继续往下翻,看到举报人的名字时,瞳孔猛地一缩——举报人名叫王三,是盐务司的另一个小吏,平时和父亲关系不错,怎么会举报父亲?
还有搜出私盐的记录,是由盐务司的刘司吏和府衙的张捕头一起查证的,这两个人,原主的记忆里也有印象,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人。
“难道是王三、刘司吏和张捕头联手陷害父亲?”
陈章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可他们为什么要陷害父亲?
父亲只是个小吏,没权没势,陷害他有什么好处?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案卷,发现一个疑点——搜出私盐的时间是在父亲被举报后的第二天,而那天父亲正好值夜班,不在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根本不知道私盐是怎么来的。
“肯定是有人趁父亲不在家,把私盐偷偷放进家里的!”
陈章握紧拳头,心里又急又怒——可他没有证据,就算知道父亲是被陷害的,也没办法翻案。
看完案卷,陈章把案卷还给李主事,失魂落魄地走出府衙。
他知道,仅凭这些疑点,根本不足以翻案,他需要找到更有力的证据,比如王三为什么举报父亲,刘司吏和张捕头为什么作伪证,还有那个“王盐商”,会不会和父亲的案子有关?
回到青澜镇时,己经是傍晚了。
陈章刚走到破庙门口,就看到陆砚站在院子里,正在看石板上晾晒的盐粒。
“大人。”
陈章连忙拱手。
陆砚转过身,看着他:“案卷看完了?
有什么发现?”
“草民父亲是被陷害的!”
陈章连忙说,“举报的王三是父亲的同事,搜盐的时候父亲不在家,私盐肯定是被人偷偷放进去的!
还有刘司吏和张捕头,他们肯定收了好处,作了伪证!”
陆砚的眼神沉了沉:“你有证据吗?”
陈章低下头,语气有些沮丧:“没有……但草民知道,父亲绝不会做那种事!”
“本官要的是证据,不是猜测。”
陆砚的声音冷了些,“如果你只是想凭猜测翻案,那就算了。”
陈章抬起头,看着陆砚:“大人,您是不是早就知道父亲是被陷害的?
您是不是在查私盐案的时候,发现了什么线索?”
陆砚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本官确实怀疑,你父亲的案子和私盐走私有关。
那个举报你父亲的王三,我们己经查过了,他在你父亲入狱后不久,就突然辞职,离开了青澜镇,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还有刘司吏,最近和一个姓王的盐商走得很近。”
“姓王的盐商?”
陈章心里一动,“是不是那个私盐贩子供词里提到的‘王盐商’?”
“很有可能。”
陆砚点头,“但我们还没找到他的踪迹。
如果你能帮本官找到这个王盐商,或者找到他和刘司吏勾结的证据,本官就有把握帮你父亲翻案。”
陈章的眼睛亮了起来:“大人,您说真的?
只要能找到证据,您就帮我父亲翻案?”
“本官从不食言。”
陆砚说,“但你要记住,这很危险。
王盐商是个狠角色,手上可能有人命,你要是参与进来,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草民不怕!”
陈章坚定地说,“只要能给父亲翻案,就算再危险,草民也愿意试一试!”
陆砚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个书生,看起来文弱,骨子里却有股韧劲。
他沉默了片刻,说:“好。
从今天起,你继续卖你的盐,但要留意刘司吏的动向,还有张记盐铺的张屠户,他和刘司吏走得也很近,可能知道些什么。
有任何消息,立刻告诉我。”
“是,大人!”
陈章用力点头,心里燃起了希望。
陆砚转身准备走,又停下脚步,看着陈章:“你的精盐生意,可以继续做,但不要做得太大。
树大招风,太引人注目,对你没好处。”
“草民明白!”
陆砚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破庙。
陈章站在院子里,望着陆砚的背影,心里既激动又紧张。
自己这是正式卷入了私盐案,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险,但他没有退路——他低头看了看石板上雪白的盐粒,又摸了摸怀里的令牌,深吸一口气。
夜色慢慢降临,海边的风越来越凉,可他的心里,却有一团火在慢慢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