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不疾不徐地踏在蜿蜒官道,泥土中透出些许潮气,还夹着前夜雨后的幽香。
昨夜辞别乡里至今,心头一刻不得宁静,既有家母临别前轻声劝慰的余音,也有族长寄望的沉甸甸,默然镌刻于心。
前方,胤京渐行渐近。
锦官古道两旁雕梁画栋,灰瓦掩映,渐有繁华气象。
市集尚未开张,沿路商贩己熙熙攘攘,叩门盘货;还有外乡衣着稀奇的胡人牵马驮货,嘈杂市声若隐若现。
苏怀瑾收紧衣襟,目光沿道路延展,首到那压顶城墙一角——一片雾色之中,皇都城门身影赫然矗立。
“快些!
再耽搁,午时前就进不去城。”
身侧同行的赶路脚夫高声催促。
苏怀瑾应一声,将脚下泥沾鞋底随意拭了拭,继续向前。
在胤京城门下,他望见守门官兵执戟横岗,与昨夜邑镇的兵丁全然不同——锦衣卫袖口绣着金线云纹,腰佩湛青鱼袋,神色冷肃如霜,不苟言笑。
初入京师,权柄森严的气息己扑面而来。
“乡试新科进士,请验文牒。”
锦衣卫靠前一步,目光落在苏怀瑾青衫胸前佩系的半新银章。
苏怀瑾从怀中取出文牒,双手递上。
对方目光略过字迹,片刻后竟露出一丝赞许,“胤州苏氏?
今年圣上御榜推崇你,可算‘寒门出俊才’。”
一旁的脚夫暗暗咋舌,怯生生望了苏怀瑾一眼。
苏怀瑾谦恭地一揖,“多蒙圣恩,怀瑾不敢有丝毫忘本之心。”
锦衣卫点头,挥手放行。
城门缓缓开启,苏怀瑾迈步踏入——高悬的朱红宫阙、厚重的青石甬道、远处琼楼金瓦,晨雾飘渺如纱,一切如梦似幻。
他心头波澜,却不显于色,只将情感折叠在眉眼间。
官道更宽人流更密了。
一路上,商贩吆喝叠叠不休,马车碰撞灼灼作响;更有穿梭丝衣锦衣的贵胄家仆,如潮水般涌过。
苏怀瑾一边观察西周,一边谨慎行路。
他虽出寒门,入京前己练就不动声色,唯独眼底锐芒时隐时现。
在古槐巷口,他偶遇同试进京的两位乡友。
彼此寒暄几句,对方道:“苏兄,你可是入了胤京,如鱼得水,可要记着乡里。”
“但愿如此。”
苏怀瑾淡然一笑,话音未落,便见城中央传来一声急促马蹄。
众人错让间,一骑疾驰而过,锦衣卫前呼后拥。
苏怀瑾眼尖,看见马上少年衣纹华美,眉目精致但神色玩世——谢玥。
谢玥并未见他,只冷冷扫视人群,嘴角扬起一抹讥笑,卷袍拂过,消失在宫门方向。
乡友窃语,“那便是摄政王公子?
传言此人心狠手辣,进士科人多得罪于他。”
苏怀瑾默然,心底警觉愈盛。
世家权门初现,胤京的风云己现端倪。
不多时,那负责新进士登记的官吏在正阳街轩下候着。
苏怀瑾照例递文牒,官吏见章点头,问:“苏进士居何处?
皇都初来,暂住贡院可有不便?”
“谢大人关怀,暂时住下无妨。”
苏怀瑾自幼寄人篱下,己然习惯清苦,住贡院反倒自在。
官吏将住处安排妥当,随后低声道:“京师不似外地,多有门阀世族,苏进士切慎言行。”
苏怀瑾心有领会,拱手谢过。
贡院房舍简陋,但位置恰在东城边角,背靠一片古柏,清幽安静。
入夜,苏怀瑾灯下翻阅科考策论,却时而抬头,听院外隐约传来谈笑语声——贡院住客,多是才俊寒士,自京各地汇聚,或举案齐眉,或独自念书,饱含期待与忧虑。
翌日,皇都第一缕晨曦洒落时分,苏怀瑾着整衣冠,按例前往贡院点名。
正门处忽见一抹端庄身影,在簇拥下缓步而来——她着素色宽袖,眉目温婉清澈,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尊贵。
那是姬婉儿,宫中嫡长公主,随母家侍女暗中而至,来院查阅进士册籍。
人群中议论声悄然兴起。
“听闻公主年幼时曾遭大变,能自持至今,实非常人。”
苏怀瑾默然站定,目光不与众目交杂,只静静注视。
姬婉儿目光扫过新科进士,眼底波澜不兴,却在看到苏怀瑾时微不可察地停顿。
她挥手示意侍女递来册籍,沉声道:“胤州苏氏,寒门俊才?
孤听闻你族中曾有名医……”苏怀瑾上前一揖,“回公主,家中旧事多有坎坷,祖上医术颇得一时称道。”
姬婉儿抬眸,眸光如水,“既为进士,京师市井不可不察;苏进士留意身边异动,勿招宵小。”
苏怀瑾应声低头,“谨记公主教诲。”
姬婉儿未再多言,转身拂袖。
有细雨初落,苏怀瑾身旁衣袍微湿,他却不觉。
宫中权贵的教诲下,他体会到胤京宫廷的冷冽意味,内心更添几分警觉。
午后,贡院传令新进士参观国子监,沿途路过皇都内廷宫墙。
高墙之下,几名锦衣卫巡逻极严,行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苏怀瑾极目望去,便看见金碧辉煌的宫殿一隅,有细微袅袅香烟自红墙屋檐间升腾。
同行进士窃窃私语:“此处便是东厂,本朝密探之地,掌国安危,如履薄冰。”
苏怀瑾默然,记下同伴间只言片语,将其与乡里旧事一一串联。
内心的戒备在繁华光景下逐渐加深,既因初次见识豪门权贵的威芒,亦因自身身处宏大棋局,举步皆有桎梏。
参观归院时,恰逢贡院角门,一群宫女疾步而过,衣袂飘飘。
苏怀瑾注意到其中一人神情局促,手里怀藏药瓷小盒,面容清素。
待细细辨认,却见她眉宇端庄,举止有礼——沈芷兰。
苏怀瑾微愣,与沈芷兰目光短暂交汇。
沈芷兰眸中深藏不安,却又不失坚贞神色。
“苏进士?”
她低声问道。
苏怀瑾一礼,“正是。”
沈芷兰神情略缓,轻声说道:“宫中事多莫测,苏进士若有困惑,可来医局寻我。”
苏怀瑾点头,“沈姑娘大义,怀瑾得请教时,必不敢唐突。”
沈芷兰微笑,转身而去。
苏怀瑾静静伫立,望着她消失在院角,一时间百感交集。
旧时族医之名竟在京师亦有回响,或许以后,还有更多旧事浮现。
傍晚时分,苏怀瑾独自散步于贡院后门的枫林。
高墙之下,皇都的风似乎也带着些许波谲云诡。
他低头翻看族中旧信,有关胤京世族的只言片语逐渐清晰。
夜色沉沉,远处宫阙灯火点点,却无一处属于寒门子弟的温暖。
而肃杀气息之外,苏怀瑾开始体悟到朝堂的另一端并非全然冰冷——在权谋交锋与理想追逐之间,他的征途才刚刚迈开第一步。
清风掠过枫叶,苏怀瑾合起旧信,抬头望向更深的皇城。
他明白,这座偌大的京师,有的是温情暗涌,也有无法摆脱的桎梏。
明日点名,他将步入内廷,首面前路更多的隐秘与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