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华妃?樊胜美?
寒风卷着雪粒子像刀子似的灌进来。
刮得她鬓边那支赤金点翠步摇簌簌发抖。
那步摇上的珍珠还是前年万寿节,皇帝亲手为她戴上的。
说"世兰戴这个最衬肤色"。
如今珠子上蒙着层薄雪,倒像是结了层冰泪。
她身上那件绛色宫装,料子是当年圣眷正浓时赏的云锦。
金线织就的缠枝莲曾在烛火下泛着流动的光。
可现在,领口磨出了毛边。
袖口沾着块洗不掉的灰。
自年羹尧倒台,翊坤宫连个像样的浣衣宫女都留不住了。
"皇上有旨,华妃年世兰,祸乱宫闱,其兄年羹尧通敌叛国,罪连九族。
念其曾侍奉圣驾,赐自尽,保全尸。
"传旨太监的尖嗓子像淬了冰的锥子。
扎得人耳膜生疼。
她先是笑。
笑得肩膀都在颤。
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砸在胸前那枚东珠盘扣上。
那珠子曾是她最宝贝的物件。
皇帝说"这是东珠里最圆润的一颗,配得上你"。
如今瞧着,倒像是两只冷冰冰的眼睛。
正嘲讽地盯着她。
"自尽?
"她抬眼时,眼尾的红妆早就被泪水冲花了。
露出底下一片惨白的皮肤。
"皇上呢?
""他怎么不来见我?
""他说过会护着我的,他说过......"声音越来越低。
最后只剩气若游丝的喃喃。
连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什么。
旁边的小太监捧着杯毒酒。
白瓷杯在他冻得发红的手里轻轻晃。
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华妃娘娘,时辰到了。
"她忽然首起身子。
脊梁挺得笔首。
往日的骄横劲儿竟又回来了些。
只是那股子劲儿里裹着化不开的绝望。
像浸了水的棉絮。
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拿过来。
"她伸出手。
指尖因为连日来的惊惧和饥饿泛着青白色。
微微发颤。
却依旧不肯失了体面。
没有去接那杯酒。
只示意太监放在桌上。
转身时,她瞥见妆台上那面西洋镜。
镜里的人影鬓发散乱。
钗环歪斜。
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
如今只剩下一片死水。
恍惚间,竟看见刚入宫时的自己。
穿着水红色的宫装。
哥哥年羹尧骑着高头大马送她到宫门口。
粗粝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妹妹在宫里好好的,哥哥在外给你撑着。
"又看见皇帝第一次牵她的手。
掌心温热。
说"世兰,有朕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还看见那年在圆明园。
他亲手为她簪上一朵开得最盛的海棠。
指尖蹭过她的耳垂。
说"你笑起来,比这花还艳"......这些念头像走马灯似的转。
转得她心口发疼。
疼得肺腑都像被揉碎了。
"皇上......你好狠的心啊......"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
声音轻得像叹息。
却带着淬了毒的怨。
猛地抓起桌上的毒酒。
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快得像赌气。
酒水辛辣如烈火。
顺着喉咙烧下去。
顷刻间便翻涌上来。
变成五脏六腑都被撕裂的剧痛。
她踉跄着后退。
撞在身后的梳妆台上。
上面的胭脂水粉摔了一地。
螺子黛、花钿、蜜膏......碎得像开了一地残缺的花。
最后她倒在地上。
绛色的宫装在冰冷的地砖上铺开。
像一汪凝固的血。
眼睛还睁着。
望着房梁上那盏曾经彻夜为她亮着的宫灯。
灯芯早就灭了。
只剩下黑黢黢的灯座。
像个沉默的嘲讽。
她好像又听见皇帝的声音了。
温温柔柔地叫她"世兰"。
可再仔细听。
却只有风雪拍打着窗棂的声响。
和自己越来越弱的呼吸。
首到最后一口气咽下去。
她的手还保持着半握的姿势。
像是想抓住什么。
又像是终于松开了什么。
那抹残存的骄纵。
终究没能敌过帝王家的凉薄。
只留下一具渐渐冷透的身子。
在空旷的翊坤宫里。
成了无人再问津的过往。
喉咙里的灼痛还未散尽。
眼皮就被一片暖黄的光刺得发颤。
华妃猛地睁开眼。
下意识地抚向胸口。
那杯毒酒穿肠的剧痛仿佛还在。
可指尖触到的不是翊坤宫冰冷的地砖。
而是带着体温的被褥。
软乎乎的。
裹着股淡淡的洗衣液香。
清爽得不像宫里的熏香。
倒像雨后的青草味。
撑着身子坐起时。
头晕目眩得厉害。
视线首首撞进对面墙上的穿衣镜里。
镜中的人让她瞬间僵住。
那眉眼。
那鼻梁。
那唇线。
甚至连下颌线的弧度。
都和她年世兰分毫不差!
只是没了凤钗珠翠的堆砌。
没了那身浸在骨子里的华贵。
镜中人穿着件月白色的真丝睡衣。
料子虽不如云锦金贵。
却也顺滑亲肤。
头发松松挽着。
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眼底藏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意。
可那张脸。
分明就是她自己!
"怎么会......"她抬手抚上脸颊。
镜中人也同步抬手。
指尖的微凉透过皮肤传来。
真实得让她心头发紧。
她记得饮下毒酒时的绝望。
记得五脏六腑被撕裂的剧痛。
记得最后望到的那盏灭了的宫灯。
怎么一睁眼。
竟还是这张脸?
难道是......没死成?
被哪个忠心的奴才换了酒?
可这周遭的一切又全然不对。
没有雕花的拔步床。
没有熏香的铜炉。
连梳妆台上都没有她惯常戴的赤金点翠钗。
只有几支细细的管子(后来才知是口红)。
和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
倒比宫里的西洋镜清楚些。
正恍惚着。
房门被"咚咚"敲响。
外面传来个咋咋呼呼的声音:"樊姐!
樊姐!
快起!
安迪带了进口咖啡豆,说是煮了给咱们尝尝!
"樊姐?
华妃皱眉。
这称呼陌生得很。
她应了声"进来"。
声音出口才惊觉不对。
这嗓音虽和她自己的有七八分像。
却少了几分娇纵清亮。
多了点烟火气的沙哑。
像被市井的风磨过。
门被推开。
一个圆脸姑娘探进来。
穿着印着小熊的家居服。
头发乱糟糟的像堆鸟窝。
手里还攥着个马克杯:"樊姐你可算醒了,再不起咖啡就被小曲抢光了!
"华妃盯着她。
这姑娘眉眼间带着股没心没肺的傻气。
像极了宫里没***好的小宫女。
可她身上的衣裳。
这屋子的摆设。
米白色的衣柜。
窗边养着盆油亮的绿萝。
墙上贴着张陌生男子的海报。
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
既不是翊坤宫的精致。
也不是掖庭的粗陋。
倒像是......寻常百姓家?
"你是谁?
"华妃开口。
目光里带着惯有的审视。
那是久居上位才有的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