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很小。小到一壶醉仙酿就能盖住所有人的脸。夫人端着杯,笑得牙花子发亮。“夫君,
今儿给你补身子。”我垂眼。酒面漂着一粒黑星——那是毒。我怀里揣着夜市淘来的盐猫。
通体晶白,指甲盖大,捏一下嘎吱响。全桌的人盯着我,等我举杯。我笑了。
手指一弹——盐猫落入壶口。“咚。”声音轻得像猫打喷嚏。下一秒,炸了。不是火,是霜。
壶里腾起一团雪雾,酒液瞬间凝成白膏。咔啦啦——瓷壁爬满冰纹,像被雷劈碎的镜子。
夫人的笑脸裂了。我抬手,咬破指尖。血珠滚落,落在酒霜上,红得刺眼。我写字。休书。
血字在盐霜上晕开,像一朵妖冶的红莲。“摁手印。”我把杯子推到夫人面前。她手抖。
杯沿沾了她的脂粉,粉里夹着冷汗。“不摁?”我舔了舔指尖的血,咸得发苦。
“那就让全府的人看看,这壶酒里到底藏了什么。”堂外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伙计。
有人踮脚,有人吸气。空气里全是盐霜的凉。夫人的手终于落下。拇指按在血字上,
红得发黑。她抬头,笑得比哭还难看。“五日内,不动你分毫。”我点头。指尖的血还在滴。
滴在地板上,像一串小小的盐钉。我起身。袖口一抖,盐霜簌簌落地。众人自动让开一条道。
我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雪白的脚印。像雪,又像骨。身后,酒壶“啪”地裂成两半。
白霜四散。像一场无声的雪崩。五日。我只给自己五日。五日之后,我要让这座府邸,
记住什么叫盐骨生花。夜,黑得发黏。盐仓门口,风灯晃。我蹲在最后一垛盐包后,
手指比刀还稳。五十万斤,一袋不能少。可封条已经贴上,像给棺材钉钉子。
“咔——”我咬断线头。盐包破肚,雪白的盐倾泻而下,像一场无声的雪崩。空壳袋,
早备好的。袋口张开,像一张张饥饿的嘴。我掏出盐晶骰子。空心,透光,
六个面刻着我娘的乳名。一颗塞进去,两颗塞进去……沙沙沙。骰子在袋里打滚,
声音脆得像骨头碎裂。我缝口,打结,一气呵成。盐包重新鼓起来,像个吃饱的胖子。外表,
一模一样。连盐霜的纹路,我都拿竹刀刻得一模一样。码垛,堆高,最后一袋推上去。
封条贴上。“啪——”声音在夜里炸开,像雷。我退到暗巷,数心跳。一,二,三……天亮,
官差来了。铜锁,铁链,封条。“开仓验盐!”盐包被拖下来,刀划破袋口。
哗啦——滚出来的不是盐,是骰子。满地骰子,像一场豪赌的残局。官差傻了。“盐呢?
”“盐神搬走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炸了。“盐遁!”“盐神显灵!
”孩子们捡起骰子,当弹珠打。骰子滚过青石板,滚过门槛,滚进江边的芦苇丛。
盐工们挑着真盐,从暗道走。脚步轻,像猫。月光下,盐粒闪成一条银线,弯弯曲曲,
通向码头。我站在巷口,舔了舔指尖的盐霜。咸,苦,甜。三味杂陈。五十万斤,一夜搬家。
官差还在原地转圈,像被抽了魂的陀螺。我转身,走进更深的夜。身后,骰子还在滚。
滚成一条看不见的路。滚向三天后的江边。滚向王府的金山。滚向我的复仇。夜像一块粗盐,
硌得人发疼。我蹲在灶房角落,手里握着生母的青盐坠。凉的,像她的手指。明日是赏盐宴,
正妃点名要我献艺。她腰上挂着王爷印信。叮叮当当,像锁链。我掏出小刀。盐粒在灯下闪,
像碎星。一刀一刀,雕。空心,薄如蝉翼。将折子塞进去,细细一捋。天亮。宴开。
满桌油灯,照得人眼发绿。正妃端坐,青盐坠在她指尖晃。“谢无盐,听说你会盐雕?
”我笑,露出八颗牙。“雕给娘娘看。”我递上耳坠。一模一样。连里面的裂纹都一样。
正妃眯眼,嗅了嗅。咸香。她没看出破绽。我转身,靠近她腰际。指尖一滑,印信落袋。
冰凉,像偷到一颗心脏。我把假坠递回去。“娘娘收好。”她笑,把坠子挂回腰间。
我退后三步,低头,退下。夜更深。正妃回房,关门,摘坠。轻轻一捏。啪——盐坠碎成粉。
火折子落地。火苗舔账本,像饿狼。“走水了——”尖叫划破夜空。我蹲在窗外,听脚步声。
听水声,听骂声。听心跳。我掏出印信,按在批文上。红泥,像血。我舔了舔。咸。转身,
没入黑暗。身后,火光冲天。像一场盐的葬礼。像一场我的新生。火场余温还没散尽。
我站在墙根,舌尖顶着上颚。咸。是血,也是灰。半张批文——烧得只剩指甲大。
正妃把它锁进“封盐匣”。乌木匣,铜锁,贴着朱砂符。符上写:盐鬼莫近。我偏要近。
午夜,王府厨房。灶膛里余火猩红。我揣着一把“盐爆米”。玉米粒泡盐卤,晒成干,
遇火即炸。噼啪作响,像小鬼拍手。厨子睡得死,呼噜打雷。我蹲下身,把盐爆米塞匣缝。
一根火折子。嘶——火星舔上盐粒。下一瞬。砰!匣盖掀翻,黑灰漫天。像一场倒着下的雪。
我张嘴。吸。灰烬入口,烫得舌头发麻。我含住。不敢嚼,不敢咽。怕它碎在齿间。转身,
跑。脚步轻得像猫。穿廊,过院,翻墙。夜风割脸,灰在舌尖跳舞。客栈。油灯昏黄。
我吐灰入碗。清水一冲。焦纸残字浮上来。像溺水的蚂蚁。我眯眼。
“盐”、“引”、“兵”、“饷”。缺笔,断划。我舔纸。咸味告诉我:这是真迹。提笔,
蘸血。一笔一划,描。血在纸上爬,像红蚯蚓。窗外鸡鸣。批文已成。我吹干。折两折,
塞进怀里。贴着心口。烫。我咧嘴笑。三日之约,还剩两日。火场灰烬在我嘴里。
像含着一把刀。刀尖指向王府。指向正妃。指向金山。我要用这半张纸,撬翻整座天下。
夜沉得像腌坏的酱缸。我贴着墙根走,影子比我还瘦。目标只有一个:盐道衙门那枚红印。
缺它,我的批文仍是废纸。阻碍大得吓人——堂官换了,是正妃的表亲。姓杜,一脸横肉,
夜里都带杀气。我抬头,望见衙门顶上的更鼓。鼓皮黑亮,像一面吃人的镜子。心里有了计。
我钻进更夫老郑的柴房。老郑爱酒,更爱银。我把一锭碎银塞他掌心。“三更,
替我敲十下鼓。”他眯眼,闻见我袖口的咸风。“盐瘟?”“盐神。”我递上一包“响盐”。
盐里掺硝,粒粒带霜。老郑舔了舔,点头。三更鼓响。咚——第一声。鼓面炸出一团白霜。
像有人往里吐了血。咚——第二声。霜花飞起,落在杜堂官的窗棂。他正做梦,
梦见自己掉冰窟。咚——第三声。衙役们惊醒了。“盐瘟!盐瘟来了!”他们赤脚踩地,
脚底板沾霜。白霜像鬼手印,一路追到堂官卧房。杜堂官披衣而起,脸色比霜还白。“开印!
驱邪!”他吼。师爷被拖出来,睡眼惺忪。印信捧出,红泥在灯下滴血。我蹲在暗处,
批文贴在胸口。心跳跟鼓点一起撞。门开一条缝。师爷手抖,把印往案上一按。
啪——红泥四溅。我闪身而入。袖口一抖。批文落在案上。师爷没看清我的脸。
只看见一只瘦手,带着咸风。印落。纸红。我收纸。转身。脚步轻得像猫。更鼓还在响。
咚——最后一记。白霜落尽,鼓面裂。像一张被吓破的胆。我回到客栈。批文贴在心口。
滚烫。我舔了舔唇。咸。像血。像胜利。三日之约,还剩一日。红印在手,天下我有。
天刚擦黑,我就开嗓。“盐神下凡,收陈盐——一两换十文!”声音像刀,劈开巷口。
家家户户探头。最先出来的是张婶。她抱个酱紫坛子,底还沾着去年腌菜的酸水。“真能换?
”我甩出铜钱,叮叮当当落她掌心。张婶笑了,牙上沾着菜叶。坛口一倒,盐粒哗啦,
像下小雪。我舌尖一舔。咸里带苦,混着八角味。好盐。消息长了腿。半条街的人都来了。
抱坛的、拎桶的、拿簸箕的。盐粒颜色五花八门。黄的、灰的、结块的、带壳的。我全收。
秤杆子翘得老高。有人偷偷把锅底刮三遍。有人连咸菜根都抠下来。盐越堆越高。
像一座小山。我蹲在地上,抓起一把。盐粒从指缝漏。像时间。像命。夜过半,
巷口排起长龙。我嗓子哑了,铜钱空了。盐堆却像活物,越长越大。十万斤,齐了。
我把盐倒进大缸。撒入秘制霜晶。盐粒瞬间变白,像被雪洗过。我舔了口。冷,甜,带霜。
上等霜盐。天快亮。最后一户人家来了。是个瞎子婆婆。她递给我一小撮盐。盐里混着眼泪。
她说,这是给孙女腌嫁衣的。我收下。给她双倍钱。婆婆笑了,皱纹里开出花。我抬头看天。
鱼肚白。三日之约,还剩两日。十万斤盐,在我脚下。像十万把刀,等着出鞘。我咧嘴笑。
盐神?不,是我。月瘦,风紧。城门高挂白灯笼——“盐瘟”两个血字,像鬼眼盯人。
我蹲在棺材铺后院,手里捏着纸人。纸糊的,空心,一人高。胸口挖洞,刚好塞进盐。
五十万斤,得拆成一百零八尊纸人。纸人排排站,惨白脸,红腮帮。像一群不会说话的兵。
我提刀,划开纸背。哗啦——盐灌进去。封纸,糊浆,一气呵成。纸人鼓了肚子,
像吃饱的鬼。破晓。送葬队出发。我披麻戴孝,走在最前。哭丧棒敲地,咚咚响。纸人抬棺,
白幡飘。守兵老远就捂鼻子。白事,晦气。他们退到墙角,刀都懒得拔。我低头,泪是真泪。
娘,儿子送你最后一程。心里却在数脚步。一步,两步,三百步。城门洞黑得像兽口。
我抬棺过槛。纸人脚不沾地,盐在肚子里晃。像浪。像刀。像命。守兵探头,只看纸人脸。
惨白,吓人。他们别过脸,挥手放行。我哭得更响。棺材里没尸体,只有盐。出城三里,
芦苇荡。我掀棺,倒盐。盐落船舱,像雪崩。纸人被我一把火烧了。火舌舔天,灰烬飞。
像送葬的魂,回阴间。我跳上船,撑篙。回头望城门。白灯笼还在晃。像两只哭红的眼睛。
我笑。盐瘟?瘟的是人心。五十万斤,过了城。三日之约,还剩一日。江风扑面。咸,冷,
自由。风很冷,像刀片贴在脸上。 我怀里抱着一只黑釉小坛,封口用红绳缠了三匝。
坛里不是酒,是盐——五十万斤里挑出的极品霜晶,粒粒带刃。段玉楼站在码头,
背手看江。 金算盘别在腰侧,珠子被江风拨得哗啦响。 他先开口,
声音比风更凉:“行情变了,减三成。”我没回话,只拍开坛泥。
“嘶——” 一缕白雾窜出来,像坛里藏了个雪妖。我把坛口对准风铃。
风铃是段玉楼的爱物,紫铜十二管,一吹就唱。 盐粒撞上铜管,叮叮当当,
居然跑出完整的宫商角徵羽。第一个音符蹦出来,段玉楼的眉梢跳了一下。
第二个音符落地,他的金算盘停了。 第三个音符还没响完,他已经伸手接坛。
“这盐……会唱歌?” “会唱,也会涨价。”我答。我抓一把盐,撒在掌心。 粒粒晶莹,
像缩小的冰锥。 我轻轻一吹—— 盐粒跳起舞,在空中排出一道音阶。段玉楼眼睛亮了。
他爱奇货,胜过爱银子。 我把坛子递过去。 “原价,一两不少。”他掂了掂坛子,
像在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加一成。”他说。 “成交。”我笑。当场点银。
银锭砸在木案上,清脆得像盐粒碰铜管。 我收了银子,转身要走。
段玉楼喊住我:“下次还有会唱歌的盐,记得先找我。”我没回头,只抬手摇了摇。
风掠过指尖,带着咸味。 三日之约,还剩半日。五十万斤盐,已经唱完了第一首歌。
下一首,要在王府的金銮殿上唱。我揣着银子,钻进夜色。 身后风铃还在响,
像替我伴奏。 想替我送行。江面黑得像砚台。 我立在船头,手里一盏盐灯。
灯芯浸过海盐,火苗是淡青的,像幽魂的舌头。对面,水师战船一字排开。
桅杆上悬着红灯—— 今晚的口令,换得比女人翻脸还快。我压低嗓子。 “口令?
” 对面弓弦拉得嘎嘎响。 只要答错一个字,箭雨就会把我们钉成刺猬。我把盐灯举高。
火苗晃三下,停一下,再晃两下。 节奏是:三、一、二。这是老兵教我的。 老兵姓赵,
喝了三年我的私盐酒。 他说:“灯语比嘴靠谱,嘴会抖,灯不会。” 烟灯继续晃。
火苗在风里跳舞,像暗号,又像求救。 对面传来铜哨声—— 两长一短。 回礼正确。
我听见自己心跳。 咚、咚、咚。 比鼓还响。 船队启动。 橹摇得像鬼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