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黏糊糊的,像浸了水的棉絮,缠在人身上甩不开。
陶南祈撑着那把黑伞,站在苏州城的码头边,看着往来的商船在雨雾里穿梭,船帆上印着各色商号的标记——“裕丰同顺聚源”,都是江南地界排得上号的盐商。
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看起来就像个刚从乡下进城的书生,没人会把他和“持伞人”这三个字联系起来。
只有偶尔有风掀起伞角,才能瞥见伞骨内侧刻着的“一”字——那是他给自个儿排的号,持伞人的首领,代号“伞一”。
“公子,要船吗?”
一个船夫撑着橹靠过来,蓑衣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去枫桥,只要五个铜板。”
陶南祈没回头,指尖在伞柄上轻轻敲了三下。
这是他和老鬼约定的信号——“目标出现”。
三天前,他让老鬼顶替了盐帮前主事的位置。
那老主事是被人毒死的,死在自家小妾的床上,官府查了半月也没头绪,最后只能按“纵欲过度”结案。
只有陶南祈知道,是他让人在那小妾的胭脂里掺了“牵机引”,一种发作时像被千万根丝线拉扯内脏的毒,死状难看,却查不出痕迹。
而老鬼,原本是个在码头扛活的力夫,因为欠了赌债被打断了腿,是陶南祈给了他一副新的假肢,和一条能让他在盐帮站稳脚跟的计策。
“不去枫桥。”
陶南祈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去盐帮总舵附近的芦苇荡。”
船夫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点头哈腰:“好嘞!
您坐稳了!”
船行过石桥时,陶南祈瞥见桥洞下蹲着个乞丐,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个简单的盐仓分布图,旁边还标着几个歪歪扭扭的“X”。
陶南祈的伞沿微微下压,遮住了半张脸。
那乞丐抬起头,露出一双浑浊却精明的眼,正是老鬼。
他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破碗往旁边挪了挪,碗底朝上,露出里面刻着的“二”字——持伞人二号,老鬼。
船进芦苇荡时,雨突然大了起来。
芦苇叶被打得噼啪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暗处鼓掌。
盐帮的总舵就藏在这片荡子深处,一座伪装成酒坊的院落,院墙是用夯实的黄泥砌的,墙头插着碎瓷片,防的就是外人攀爬。
“盐帮现在谁说了算?”
陶南祈问船夫。
船夫握着橹的手紧了紧:“明面上是刘三爷,不过底下人都说,真正拿主意的是‘过江龙’张猛。
听说那姓张的是朝廷派来的,手里握着盐引的审批权,刘三爷都得看他脸色。”
陶南祈的指尖在伞柄上摩挲着,那里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淬了“断筋散”。
他要的就是这个“过江龙”——一个朝廷安插在江南盐帮的钉子,正好用来撬动他计划的第一块砖。
船停在一处浅滩,陶南祈付了钱,撑伞走进芦苇丛。
没走几步,就听到前面传来呵斥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喊。
他拨开芦苇,看见三个盐帮的打手正把一个穿蓝布裙的姑娘往水里按。
姑娘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里面露出半截账本的角。
“臭娘们!
还敢藏账本?”
一个刀疤脸的打手骂道,“张爷说了,凡是记着‘私盐改官盐’的册子,都得烧了!”
姑娘的头发被水浸透,贴在脸上,却死死咬着牙:“我爹就是因为不肯改账本,才被你们推下河的!
我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陶南祈站在原地没动,只是轻轻转动了伞柄。
远处的芦苇丛里突然飞出几块石头,精准地砸在三个打手的后脑勺上。
三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水里。
一个穿短打的青年从芦苇里跳出来,动作利落得像只猫。
他走到姑娘面前,弯腰捡起那本账本,递还给她,又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油纸包:“这是治跌打损伤的药,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声过了,会有人找你。”
青年转身要走,却被陶南祈叫住:“阿武,你下手重了。”
那叫阿武的青年愣了一下,随即单膝跪地,低着头:“伞一,属下失手了。”
他是持伞人三号,原本是个猎户,因为打死了调戏民女的官差,被官府通缉,是陶南祈给了他一条活路。
“没死就好。”
陶南祈的目光落在那姑娘身上,“账本里有多少私盐改官盐的记录?”
姑娘这才反应过来,抱着账本跪在地上:“公子救命!
里面记着张猛这半年来,把五千担私盐改成官盐,侵吞了朝廷三十万两税银!
我爹就是想把账本交给巡抚大人,才被他们害死的!”
陶南祈的伞沿又低了些,遮住了嘴角勾起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这个“三十万两”。
“这账本,我要了。”
他说,“作为交换,我让张猛和刘三爷,还有所有害死你爹的人,都去陪他。”
姑娘瞪大了眼,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少年,明明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不敢怀疑的力量。
就在这时,芦苇荡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嚣张的笑:“那臭娘们跑不远!
给我搜!
搜到账本,赏银五十两!”
是张猛的声音。
陶南祈把伞往阿武手里一塞:“带她走,去‘听雨楼’找三号窗口的掌柜,他会安排。”
他自己则转身,迎着马蹄声走去,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沾了泥水的石头。
雨更大了,模糊了人影。
芦苇丛里,只有那把黑色的伞还立在原地,像一个沉默的标记,预示着江南的这场雨,注定要洗出些血来。
张猛的马队越来越近,陶南祈突然矮身,躲在一簇粗壮的芦苇后,手里的石头蓄势待发。
他要让这场“意外”看起来像是盐帮内部的火并——刘三爷不满张猛独吞利益,派人暗杀,却被反杀。
而那本账本,会“恰好”落入巡抚的手中。
马蹄声就在耳边,陶南祈的黑眸里映出张猛那张得意的脸。
他轻轻吸了口气,像多年前在陶家柴房里,计算着如何让陶明轩掉进鱼池时一样冷静。
石头出手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第一步,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