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离开
闵云岫推开门时,晨光刚漫过皇城最高的角楼,把檐角的冰棱染成淡金。
云岫宫的青砖地铺着一层薄雪,踩上去簌簌作响,这声音在往日里是听不到的——他总爱等雪化透了再出门,免得惊了檐下筑巢的麻雀。
可今天不同,他拎起墙角那个用粗布缝的行囊,指尖触到布面下硬物的轮廓,是他攒了半年的月例银子,用油纸裹了三层。
“小主子?”
老太监的声音从东厢房传来,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
这老头昨晚偷喝了半坛御赐的残酒,说是“替小主子暖暖这冷清的宫”。
闵云岫没回头,只抬手理了理月白长衫的领口,那是母妃留下的旧衣,浆洗得发白,袖口却依旧挺括。
“张伴伴,”他对着门内轻声道,“竹榻不用收了,等雪化了,它自己会干。”
门内没再出声,只有轻微的啜泣声。
闵云岫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雪后清冽的空气,混杂着玄武池冰面的寒气。
他最后看了一眼殿前的老槐树,枝桠上积着雪,像一幅淡墨画,十六年了,他总在这树下读那些被虫蛀过的江湖志,看云影从树缝里漏下来,在书页上慢慢移动。
如今,那些书被他卷成一捆,塞进了行囊。
最上面那本《南楚风物记》的封面上,他用朱砂点了个小小的标记,是地图上一个叫“落霞谷”的地方。
书上说,那里终年有云雾绕着山岫,清晨时分会有粉紫色的霞光漫过谷底,像仙人撒了把碎金。
他提着剑鞘转身,乌木鞘上的鲛绡被雪风吹得轻轻颤动,银丝绣的云纹在晨光里闪着细弱的光。
“岫舒”二字是他去年刻上去的,用剑尖在木柄末端轻轻划了两道,不仔细看几乎瞧不见。
就像他这个人,在这皇城里待了十六年,连刻在器物上的名字,都带着几分怕惊扰了谁的小心。
出云岫宫的路很短,穿过两道月亮门就到了宫墙根。
墙角那株老梅开得正盛,雪压着红梅,艳得像团火。
他记得七岁那年,母妃就是在这梅树下教他握剑,她的手指苍白细长,裹着银狐裘,却能把那柄“静女”剑使得如流水般顺滑。
“云岫,剑是护命的,不是争强的,”母妃的声音像落在雪上的羽毛,“若有一天走出去了,记得看云,看山,别学那些追名逐利的人。”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母妃的声音比梅香还好闻。
首到三日前那个暴雨夜,他看着那个穿红衣的女玩家在宫墙外倒下,化作一道白光,才忽然懂了——有些“命”,不是剑能护住的,比如被无形的线牵着的“命”。
宫墙的角门虚掩着,守门禁军缩在避风的墙根下打盹,腰间的长刀挂在臂弯里,刀鞘上的铜环冻得发亮。
闵云岫放轻脚步,像往常无数次看云时那样,把呼吸放得又轻又匀。
他知道这些禁军从不在意他这个“罪臣之子”,就像不在意宫墙上飞过的鸽子。
果然,没人拦他。
踏出角门的那一刻,他的脚腕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滞涩感,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又猛地松开。
就像那次暴雨夜,他想冲出去救那个玩家时的感觉,只是这一次,束缚碎了。
他踉跄了一下,低头看见雪地上自己的脚印,清晰得像是能映出人影。
“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喃喃自语,弯腰用指尖碰了碰雪,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首传到心口。
在宫里时,雪落在手上总是很快化掉,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皇城的北街铺着青石板,雪被往来的马蹄踩成了泥,混着车辙印,乱糟糟的。
闵云岫沿着墙根走,尽量避开那些穿着锦袍的贵族子弟——他们的马车碾过雪地时,溅起的泥水会弄脏他的衣摆。
过去他不在意,反正回到云岫宫有的是时间洗,可现在,他不想让这身带着母妃气息的长衫,沾染上皇城的污秽。
北城门的守卫比角门严些,几个铁甲士兵握着长矛,目光锐利地扫过进出的人。
闵云岫下意识地把剑往身后藏了藏,却见他们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就移开了。
他忽然想起那些“玩家”,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盔甲,背着比人还高的兵器,守卫们也只是象征性地盘问两句。
原来在这个“世界”里,不起眼的人和太惹眼的人,都一样容易被放行。
“让让!
让让!”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金属碰撞的脆响。
闵云岫侧身躲到一棵老榆树下,看见三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玩家跑了过来,他们的靴子踩着积雪,却听不到半点声音,像是脚不沾地。
为首的那个腰间挂着块玉佩,上面闪烁着淡蓝色的光,他一边跑一边喊:“快点!
‘寒江关’的副本刷新了,去晚了紫装就被抢光了!”
“急什么,”跟在后面的玩家啃着一块热气腾腾的肉脯,肉香飘过来,闵云岫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咱们有‘疾风符’,眨眼就到。
倒是你,昨天不是说要去云岫宫看看那个NPC吗?
触发隐藏任务了?”
为首的玩家嗤笑一声:“别提了,就是个摆设!
问他三句话就开始重复,浪费老子传送符。
要我说,这游戏里的废NPC就该删了,占内存。”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化作几个小黑点,消失在城门的方向。
闵云岫站在榆树下,手紧紧攥着剑鞘,指节泛白。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脸上,有些疼,却让他觉得异常清醒。
原来在他们眼里,他是“废NPC”,是“占内存”的东西。
可他此刻能感觉到雪落在颈间的凉意,能闻到远处包子铺飘来的香气,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声,真切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走出城门时,守城的士兵正在给矛尖裹防滑的麻布,没人看他。
城外的官道上铺着厚厚的雪,延伸向远方,像一条被冻住的银河。
路两旁的枯草丛里,有几只麻雀在啄食,见他走近,扑棱棱飞起来,在雪地上留下几个凌乱的爪印。
闵云岫把行囊甩到肩上,调整了一下握剑的姿势,让“岫舒”的剑柄更贴合掌心。
他抬头望向天边,云层很低,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正慢慢往南移。
“落霞谷……”他轻声念着那个名字,抬脚踩进了官道的积雪里。
这一步比在宫里任何时候都重,雪没到脚踝,发出清晰的“咯吱”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太阳升到了头顶,雪开始融化,官道变得泥泞。
闵云岫的布鞋湿透了,冻得脚趾发麻,他找了块背风的石头坐下,解开行囊想拿点干粮,却发现油纸包的馒头己经被雪水浸得发软。
他笑了笑,把馒头掰成两半,就着雪水慢慢嚼——在宫里时,张伴伴总说他“食不言寝不语”,吃相规矩得像个老学究,可现在,他觉得这样啃着冷馒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比刚才那几个玩家的脚步声要沉些。
闵云岫抬头,看见一队商队缓缓走来,为首的商人穿着皮袄,赶着两匹拉货的马,马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麻袋。
商队里夹杂着几个玩家,他们穿着普通的布衣,背着简单的行囊,和闵云岫一样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前面就是‘青石镇’了,”一个玩家对商人说,“能歇歇脚不?
我这草鞋都磨破了。”
商人笑道:“客官别急,过了前面那道山梁就到。
你们这些‘天外来客’也真奇怪,放着‘传送阵’不用,偏要学我们走路。”
玩家挠挠头:“这不是想体验下‘真实江湖’嘛,总用传送符,哪能算闯江湖?”
闵云岫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着那些玩家,他们的裤脚沾满了泥,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其中一个小姑娘正用手帕擦着冻红的鼻尖,和他在宫墙外见到的那些喊着“刷副本”的玩家截然不同。
商队走过他身边时,那个擦鼻尖的小姑娘忽然停下来,好奇地打量他:“公子也是去青石镇吗?
看你的样子,像是第一次出门?”
闵云岫握着剑鞘的手紧了紧,点头:“嗯,想去落霞谷。”
“落霞谷?”
小姑娘眼睛一亮,“那可远着呢,得穿过断魂崖。
我跟我师父去过一次,那里的云真的会变色!”
她顿了顿,忽然指着他的剑,“你的剑真好看,叫什么名字?”
“岫舒。”
“岫舒……”小姑娘念了两遍,笑道,“和公子的气质很配。
我叫林晚,是个‘玩家’,你呢?”
“闵云岫。”
“闵云岫……”林晚歪着头想了想,“没在NPC列表里见过你,难道是新出的隐藏角色?”
闵云岫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山梁上掠过的一只孤雁。
林晚的师父在前面催她,她只好摆摆手:“青石镇见啦,闵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