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最后一缕春风题记: 一九七五年的青石镇,时光很慢,慢到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南风拂过老街,有人听见遗忘,有人听见回响。第一章:旧书与薄荷糖青石镇的春天,
是被纺织厂下工铃声惊醒的。下午五点半,潮水般的人群从高大的铁门里涌出,
蓝色的工装汇成一道流动的溪流,淌过镇中心那条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
空气里混杂着机油味、栀子花的香气,还有家家户户准备晚饭的炊烟。
林晚星是这蓝色溪流里最安静的一滴水。她落在人群最后,低着头,刻意保持着距离。
她的工装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齐肩的短发用最普通的黑色发卡别在耳后,
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纤细的脖颈。她的美貌是内敛的,
像一枚被遗忘在旧抽屉里的温润玉石,需要仔细端详才能发现其光泽。“晚星,走快点呀!
供销社新到了一批的确良布料,去晚了就抢不到啦!”同车间的女工王彩凤回头喊道,
嗓门洪亮,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蓬勃朝气。林晚星抬起头,浅浅一笑:“你们先去,
我……我还有点事。”她的声音轻柔,像羽毛拂过水面。能有什么事呢?
不过是绕道去镇西头的旧书店待一会儿。那是她一天中最奢侈的时光。
“红星旧书店”的招牌已经斑驳,店主是个戴着老花镜、终日埋首于故纸堆的秦老先生。
店里光线昏暗,却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陈旧香气,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晚星是这里的常客。她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间的书架,踮起脚尖,
想去够那本泛黄的《普希金诗选》。指尖刚刚触碰到粗糙的书脊,
另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也同时伸了过来。两只手在空中轻轻碰触,
像受惊的鸟儿般迅速弹开。晚星侧过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很高,
穿着半旧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他的眉眼深邃,鼻梁挺直,
嘴唇的线条带着一种坚毅又略显疏离的味道。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神,清澈、沉静,
却又像藏着整个星空的浩瀚,与小镇青年普遍的木讷或莽撞截然不同。“对不起,你先请。
”男人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客气。“没……没关系。
”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垂下眼睑,“我只是随便看看。”男人微微颔首,
取下了那本诗选,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翻开了扉页。他的手指干净修长,
翻书的动作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优雅。“你也喜欢普希金?”他问,
目光落在晚星微微泛红的脸上。“嗯。”晚星的声音细若蚊蚋,“‘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小时候我母亲常念给我听。”男人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春风融化冰面。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他低声诵读,那熟悉的诗句从他口中流出,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就在这片刻的宁静中,
书店门口传来一阵喧哗。以镇上有名的“小霸王”赵建国为首的几个青年晃了进来,
他们穿着时髦在当时看来的喇叭裤,嘴里叼着烟,眼神四处逡巡。“哟,
这不是林大美人吗?又来看书啊?”赵建国一眼就瞄见了林晚星,嬉皮笑脸地凑过来,
“跟哥几个去看电影呗,《地道战》都放八百遍了,没意思,哥带你去河边溜达溜达。
”晚星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体不易察觉地往后缩了缩。这种纠缠她遇到过太多次,
每一次都让她感到窒息般的恐惧和无助。“这位同志,”那个陌生的男人往前半步,
不着痕迹地将晚星挡在了身后,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书店需要安静。而且,这位女同志似乎并不想跟你去看电影。
”赵建国吊儿郎当地打量着男人,嗤笑一声:“你谁啊?哪个单位的?
管闲事管到老子头上了?”“我叫顾怀南,是镇上新来的技术员。”顾怀南不卑不亢地回答,
“不管我是谁,尊重女同志是最基本的道理。”“技术员?哼,知识分子了不起啊?
”赵建国被拂了面子,有些恼羞成怒,但他看着顾怀南挺拔的身姿和沉稳的气度,
心里有些发怵,加上秦老先生也咳嗽着望过来,只得悻悻地撂下句狠话,“行,
顾技术员是吧?我记住你了!林晚星,咱们走着瞧!”说完,带着几个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书店重新恢复了安静。晚星的心却还在怦怦直跳,既有后怕,
也有一种陌生的、被庇护的暖流悄然滑过。“谢谢你,顾……顾技术员。”她抬起头,
真诚地道谢。“举手之劳。”顾怀南将手中的《普希金诗选》递给她,“这个,给你。
”“不,是你先拿到的。”“好书值得被真正懂得的人阅读。”顾怀南微微一笑,
那笑容冲淡了他脸上的疏离感,显得温和了许多,“就当是……见面礼。”晚星犹豫了一下,
接过书,触手微凉。她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包装朴素的薄荷糖,
这是她缓解疲劳的小零食。她取出一颗,递给顾怀南:“这个……给你。甜的。
”顾怀南愣了一下,看着女孩清澈眼眸中那一点点小心翼翼的善意,接了过来:“谢谢。
”剥开糖纸,将清凉甜润的糖粒含在口中,一股清新的味道弥漫开来。窗外,
南风拂过老街的梧桐树,树叶沙沙作响。旧书店里,时光仿佛静止了。
一个是从小生活在小镇、内心却向往着更广阔天地的女工,
一个是突然闯入、带着一身谜团的技术员,因为一本旧诗选和一颗薄荷糖,他们的命运轨迹,
在这一刻产生了奇妙的交集。晚星不知道的是,顾怀南来到青石镇,
并非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工作调动。而顾怀南也不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
心底埋藏着怎样的坚韧与过往。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一九七五年的青石镇,一个故事,
刚刚开始。第二章:齿轮与星空青石镇纺织厂是整个小镇的心脏。巨大的厂房里,
纺织机器昼夜不息地轰鸣,成千上万的纱锭飞旋,织就着生活的经纬,
也织就着工人们按部就班的青春。空气里永远漂浮着细小的棉絮,
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温柔的雪。顾怀南的到来,在纺织厂里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涟漪。
他年轻,有文化听说毕业于省里最好的工学院,长得又俊朗,
很快成为了女工们私下议论的焦点。但他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车间里,
对着那些老旧的机器图纸琢磨,或者和老师傅们一起蹲在机器旁,满手油污地检修故障。
他住在厂里分配的单身宿舍,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床一桌一椅,
一个装满了技术书籍和文学名著的书架,便是全部家当。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萝,长势喜人,
为简朴的房间增添了一抹生机。林晚星发现,自己遇到顾怀南的频率越来越高。
在食堂打饭时,他总会恰好排在她后面不远处;在厂区林荫道上,
他会推着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点头致意;有时她去图书馆还书,
也能看见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专注地阅读一本厚厚的外文技术手册。
他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规律如一潭死水的生活里,漾开了一圈圈微澜。
这天下午,晚星所在的细纱车间一台关键机器出了故障,流水线被迫停滞。
车间主任急得团团转,老师傅们排查了半天也没找到症结。有人提议去请新来的顾技术员。
顾怀南很快来了。他依旧是那身半旧的工作服,但穿在他身上,却有种奇特的挺拔感。
他没有多言,直接走到故障机器前,俯身倾听,手指熟练地检查着各个部件。他的眼神专注,
眉头微蹙,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沉稳可靠的气场。“是主轴齿轮磨损过度,间隙过大,
带动连杆时产生了位移偏差。”他很快做出了判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需要更换备件。”“备件库没有这个型号的了!”仓库管理员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
人群一阵骚动。这意味着停产可能持续更久,完不成生产任务,整个车间都要受影响。
顾怀南沉思片刻,抬头问车间主任:“厂里的旧废料仓库能进去吗?或许能找到替换的齿轮,
我可以想办法加工一下。”得到许可后,顾怀南带着两个年轻工友去了废料仓库。
晚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默默地跟了上去。废料仓库堆满了锈蚀的零件和废弃的机器,
灰尘弥漫。顾怀南毫不在意,在里面仔细翻找,不时用游标卡尺测量着。
汗水浸湿了他的衬衫后背,额头上也沾了灰尘,他却浑然不觉。终于,
他找到了一个型号相近的旧齿轮,但尺寸略大,边缘也有毛刺。“这个可以改。
”他简单地说,然后借来工具,就在仓库门口的空地上,开始叮叮当当地敲打、打磨起来。
他的动作精准而富有节奏,仿佛不是在做枯燥的维修,而是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创作。
晚星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勾勒出他认真的侧影。那一刻,
机器轰鸣的背景音仿佛远去,世界只剩下他专注的眼神和那双灵巧的手。
她想起自己去世的父亲,也曾是这样一位心灵手巧的钳工。
一种混杂着亲切、敬佩和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她心底滋生。“林晚星同志,
”顾怀南不知何时忙完了,抬头看到她,有些意外,“你怎么还在这里?”晚星脸一红,
慌忙举起手里的搪瓷缸:“我……我给你倒了点水。”顾怀南愣了一下,接过缸子,
仰头喝了几大口。水珠顺着他滚动的喉结滑落。“谢谢。”他看着她,眼神温和,
“这里灰大,快回去吧。”“齿轮……修好了吗?”晚星问。“好了。
”顾怀南举起那个被打磨得光滑锃亮的齿轮,在夕阳下闪着金属特有的光泽,“装上试试。
”故障顺利排除,车间重新恢复了轰鸣。工友们围着顾怀南,七嘴八舌地表达着感谢和佩服。
顾怀南只是谦和地笑着,并没有居功自傲。下班后,晚星又一次绕道去了旧书店。她没想到,
顾怀南也在。他正站在柜台前,和秦老先生低声交谈着什么,手里拿着一本《机械原理》。
看到晚星,他点头打招呼。秦老先生笑眯眯地说:“晚星来啦?
顾技术员可是我们店的新知音,学问深着呢。”晚星腼腆地笑了笑,走到她常待的角落。
过了一会儿,顾怀南也走了过来。“今天谢谢你送的水。”他说。“不客气。
”晚星低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架上《普希金诗选》的书脊。一阵短暂的沉默。
只有窗外渐起的蝉鸣和书店里老座钟的滴答声。“你看,
”顾怀南忽然指着窗外纺织厂高耸的烟囱,“那些机器,就像巨大的齿轮,
推动着整个小镇运转。每个人,都是这庞大系统里的一个小齿轮。
”晚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轻声说:“有时候,会觉得被这些齿轮裹挟着,身不由己。
”顾怀南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料到这个安静的女工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沉吟道:“是啊。但齿轮也可以传递力量,改变转速。
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做那个能调整齿轮的人,哪怕只是一点点。”他的话像一颗种子,
落进晚星的心田。她第一次意识到,除了顺从命运,或许还有别的可能。“顾技术员,
你为什么会来青石镇?”她鼓起勇气问出了盘旋已久的问题。像他这样优秀的人,
应该留在更大的城市才对。顾怀南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沉默了几秒,才缓缓说道:“原因……有点复杂。算是……一种必要的经历吧。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显然不愿多谈。晚星识趣地没有再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她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家庭成分包袱一样。离开书店时,
天色已暗。繁星初现,点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顾怀南推着自行车,
和晚星并肩走在寂静的青石板路上。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你看那颗星,
”顾怀南忽然指着夜空中最亮的一颗,“那是金星,也叫启明星。无论黑夜多漫长,
它总是在黎明前出现,预示着光明的到来。”晚星仰头望着那颗璀璨的星辰,
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压抑又充满窥探的小镇,她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分享星空的人。
“《普希金诗选》里有一句,”她轻声说,“‘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顾怀南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星光下,她的眼眸清澈如洗,闪烁着微光。
他微微一笑:“是的。所以,要相信未来。”那一刻,齿轮与星空,现实与诗意,
在这个七十年代的夜晚,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两颗孤独的心,在不知不觉中,
靠近了一点点。第三章:流言与木槿花小镇的日子像纺车上的纱线,看似绵长,
却在不经意间被编织成布。顾怀南和林晚星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默契,
像墙缝里悄悄探出的绿芽,终究没能逃过周围好事者的眼睛。流言,
如同江南梅雨季潮湿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纺织厂的每个角落。起初只是窃窃私语,
渐渐变成了公开的指指点点。“瞧见没?林晚星又往技术科跑了,说是请教问题,谁知道呢?
”“顾技术员条件那么好,能看上她?她家那个成分……”“听说她妈当年就是跟人跑了,
有其母必有其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呗!”这些尖刻的话语像冰冷的针,
一下下扎在晚星的心上。她变得更加沉默,走路时头垂得更低,
尽量避开所有可能与顾怀南相遇的场合。她害怕那些目光,更害怕因为自己而连累顾怀南。
他是天上的云,清白干净;而她是地上的泥,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云泥之别,
本就不该有交集。王彩凤私下里劝她:“晚星,你别理那些人!顾技术员人多好啊,有文化,
模样又周正。你要是真有意思,就得主动点,别让人抢了先!”晚星只是摇摇头,
苦涩地笑笑。主动?她拿什么主动?她那点微薄的工资,还是那个“不清白”的家庭出身?
顾怀南也察觉到了流言和晚星的刻意疏远。他几次在食堂想和她说话,
她都像受惊的小鹿般躲开。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他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
但他尊重晚星的选择和感受。这天傍晚,暴雨骤至。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
溅起朵朵水花。晚星因为没有带伞,被困在了车间门口。
看着同事们一个个被家人或对象接走,她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天地茫茫,
竟没有一处是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港湾。就在她准备冒雨冲回家时,
一把黑色的雨伞撑在了她的头顶。是顾怀南。他推着自行车,裤脚已经湿了一片,
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雨太大,我送你回去。”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晚星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不用了,顾技术员,
我自己可以……”“林晚星同志,”顾怀南打断她,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罕见的严肃,
“流言蜚语是懦夫的游戏,难道你要因为别人的怯懦,而惩罚自己,也拒绝别人的善意吗?
”晚星愣住了。她从未听过顾怀南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雨水顺着伞沿流淌,
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幕,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暂时隔开。水幕之外,
是模糊的街景和渐暗的天色;水幕之内,是他坚定而清澈的目光。那一刻,晚星筑起的心防,
裂开了一道缝隙。她默默地低下头,坐上了顾怀南自行车的后座。雨声哗啦,
自行车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沙沙的声响。晚星小心翼翼地抓着坐垫下的弹簧,
尽量不与他的身体接触。男人的脊背宽阔,隔着湿漉的衬衫,能感受到传来的温热。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包裹了她。“我家成分不好……我父亲……”晚星忽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