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月光藏进房间，已经三年了。
别误会，我不是什么诗人，或者行为艺术家。我只是一个被KPI和失眠轮流鞭挞的普通社畜，做着一份离了电脑和PPT就活不了的活儿。如果非要说我和这栋写字楼里其他几千人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他们在深夜加班时靠咖啡因和尼古丁续命，而我，靠一箱偷来的月光。
窗外的城市是一张泼洒开来的霓虹蛛网，黏稠而喧嚣。晚上十一点半，我掐灭了屏幕上最后一个闪烁的光标，颈椎发出“嘎达”一声脆响，像生锈的合页。
办公室早已空无一人，惨白的LED灯管嗡嗡作响，把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单薄。这种彻底的寂静，反而让耳鸣显得格外尖锐。我关掉电脑，世界并没有因此安静下来，车流的摩擦声、远处工地隐约的打桩声，像背景噪音一样无孔不入。
回到我那间位于二十八楼，只有四十平米的出租屋，第一件事不是开灯，而是径直走到窗前。楼下便利店二十四小时的招牌，把一种廉价的、带着倦意的红光投在天花板上。我“唰”地一声拉上了厚重的遮光窗帘，将那一片虚假的热闹彻底隔绝。
黑暗，像潮水般涌来，但并未带来安宁。
失眠像一头蛰伏在骨髓里的兽，随着夜深开始磨它的爪子。太阳穴突突地跳，脑子里还在自动回放白天会议室里的争吵、老板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还有永无止境的需求修改意见。
我需要光。但不是这种刺眼的人造光，也不是窗外那种浮夸的都市光害。
我需要的是月光。被我“处理”过的，绝对温顺、绝对宁静的月光。
我的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只老旧的铜质怀表上。它是祖母留给我的唯一遗物，表面有磨损的痕迹，雕花也模糊了，但玻璃表蒙下，黑色的罗马数字和纤细的指针依然清晰。在绝对的黑暗里，它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我轻轻拿起它，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精神一振。我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道刚好容一束光通过的缝隙。
今晚运气不错，农历十五刚过，月亮还很饱满。一束清冷、纯粹的银辉，像探照灯的光柱，精准地穿过玻璃，打在怀表的表盘上。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当月光触及表盘的瞬间，那光似乎不再是虚无的光线，而有了某种黏稠的质感。表盘上的刻度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莹光。我深吸一口气，像执行一场演练过无数次的仪式，用指尖轻轻拧动怀表侧面的发条旋钮。
不是顺时针，也不是逆时针，而是一种特定的、毫无逻辑的来回轻旋。
随着我的动作，那束照在表盘上的月光，开始被“搅动”起来。它像一缕被捕捉到的银色丝线，顺着表蒙，缠绕上我的指尖。一种微凉的、类似触碰水银的滑腻感传来。
我小心翼翼地将这缕“实体化”的光引导向书桌下方——那里放着一个看似普通的、军绿色的铁皮储物箱，就是五金店卖几十块钱一个的那种。
箱盖早已打开。我引导着月光，让它像流水一样，无声地“淌”进箱子里。这个过程很慢，需要极大的耐心。那束从窗外来的月光源源不断，怀表像个中转站，而我，则是一个笨拙的偷光贼。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我感到怀表传来的那种“黏稠感”消失了，月光重新变回了虚无的光线。窗外那束光，也似乎暗淡了不少。
我知道，今晚的份额到了。我迅速盖上储物箱的盖子，扣上搭扣。“咔哒”一声轻响，仪式完成。
房间重新陷入纯粹的黑暗，比之前更甚。但我知道，不一样了。那个铁皮箱子里，此刻正安静地盛放着一箱子的月光。我能感觉到一种微弱的、清凉的“搏动”从箱子里散发出来，像一颗沉睡的水做的心脏。空气中那种令人焦躁的、属于城市的电磁噪音，似乎也被这无声的波动抚平了。
这就是我的秘密。三年前，我回到老家处理祖母的后事，在整理她遗物时发现了这只怀表，还有一本字迹潦草的笔记。笔记里尽是些旁人看来疯疯癫癫的话，什么“时间的尘埃”、“凝固的瞬间”。我当时只当是老人家的呓语，直到某个失眠到绝望的夜晚，我无意中在月光下摆弄怀表，发现了这个秘密。
起初是出于好奇，后来，就成了依赖。这箱月光，是我对抗这个过分喧嚣的世界的唯一武器。它能给我几个小时的、婴儿般的深度睡眠。这是我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的底牌。
我洗了个澡，准备享受这窃来的安宁。然而，刚躺下没多久，一阵急促的、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像鼓点一样砸破了夜晚的寂静。
咚、咚、咚。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时间点，谁会来找我？物业？邻居？几乎不可能。
我屏住呼吸，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楼道声控灯的光线下，站着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林薇。公司新来的项目助理，就坐在我工位斜对面，一个平时看起来开朗得像个小太阳似的姑娘。
但此刻，她完全变了样。
头发有些凌乱，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出几道狼狈的痕迹，眼圈通红。她穿着一身职业套装，显然也是刚加班结束，但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哭泣。
她怎么会知道我住这里？又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跑来？
“陈序……陈序你在家吗？”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绝望的颤抖，“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能找谁了……”
我僵在门后，内心天人交战。开门，意味着我平静的、藏有巨大秘密的生活将被彻底打破。不开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她看起来真的快要崩溃了。
犹豫再三，那点该死的同情心还是占了上风。我深吸一口气，拧开了门锁。“林薇？你怎么……”
门刚开一条缝，她就像失去所有力气一样，差点瘫软下去。我下意识地扶住她。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语无伦次，“王总……王总他把我做的方案全否了……当着全组人的面……说是一堆狗屎……三个月的心血……我……我……”她泣不成声。
我让她在客厅那张唯一的旧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温水。她捧着水杯，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笨拙地站在一旁，搜肠刮肚地想找些安慰的话，但常年与电脑打交道的结果就是，语言功能严重退化。说“别哭了”或者“会好的”这种话，苍白得连我自己都不信。
房间里只有她压抑的啜泣声。尴尬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我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了那个放在书桌下的铁皮箱子。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那箱月光，或许能安抚她。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秘密一旦分享，就不再是秘密了。风险太大了。
可是，看着她颤抖的单薄肩膀，听着她努力想憋回去却又失败的呜咽，我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那个……我有个办法……或许，能让你感觉好点。”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全是茫然和无助。
我走到书桌前，蹲下身，手指搭在了储物箱冰冷的搭扣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跳。我在做什么？我疯了吗？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可能……会有点超出你的理解。”我艰难地补充道，然后，在一种混合着冲动、怜悯和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驱使下，“咔哒”一声，掀开了箱盖。没有预想中刺眼的光芒爆发。
箱子里的月光，像蓄满的水银，沉稳而缓慢地“流淌”了出来。它不是照亮，而是“浸染”。清冷、柔和的银辉以箱子为中心，如水波般无声地漫溢开来，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窗外的霓虹噪音、城市的背景低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空气变得异常洁净、清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凉丝丝的甜意。一种绝对的、深邃的宁静笼罩了下来，不是死寂，而是像回到母体般的安全与平和。
林薇脸上的泪水还没干，表情却已彻底凝固。她张着嘴，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倒映着满室流动的银辉。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握着水杯的手，但杯子并没有掉下，而是被月光托着一般，缓缓落在茶几上。
她脸上的焦虑、悲伤、委屈，像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抹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这辈子第一次真正呼吸。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她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这静谧的光所吸收，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陈序……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而我，看着这满是我私藏了三年的月光，和她那张在银辉下显得无比脆弱又无比真实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从打开箱子的这一刻起，我的生活，已经彻底失控了。
